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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窥野·天台铁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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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学楼通往天台的铁门,常年挂着一把生锈的“永固”牌铁锁,锁身布满褐色的疤痕,像老年人皮肤上的斑。但不知从何时起,锁鼻被人用蛮力撬开过,虽然重新挂上,却再也合不拢,只虚虚地搭着,留下一条窄窄的、诱人的缝隙。这条缝隙,成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密道,一个被规矩和秩序遗忘的角落。
林溪是在一次躲避走廊拥挤人潮时,无意中发现这个秘密的。此刻,她正侧着身子,像一页被小心翼翼塞进书缝的薄纸,从那条缝隙里挤了出来。天台的风立刻扑面而来,带着城市高空特有的、未经修饰的粗粝感,瞬间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了从楼下带来的、那股混合着粉笔灰和汗水的气息。
这里和下面仿佛是两个世界。地面是粗糙的水泥,裂缝里顽强地钻出几丛不知名的野草。废弃的课桌椅、破损的体育器材堆在角落,蒙着厚厚的灰尘。视野却极其开阔,能望见远处起伏的灰色楼群,和更远处那条在阳光下闪着银光的江水。
她来这里,本是为了寻一刻喘息,逃离下面那些无所不在的、让她窒息的视线和规则。她走向背阴的那一面,那里有一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蓄水箱,投下大片令人安心的阴影。
就在她靠近水箱时,一阵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让她停住了脚步。
不是风声。
她屏住呼吸,悄悄探头望去。
蓄水箱的阴影里,蹲着一个人影。熟悉的深蓝色校服外套系在腰间,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宽阔的肩背微微弓着,形成一个充满力量却又莫名显得柔和的弧度。
是江屿。
他背对着她,低着头,正专注地看着脚下。林溪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将自己完全隐藏在水箱巨大的、布满铁锈的阴影之后。只露出一只眼睛,紧张地窥视着。
他面前,是一只瘦小的、毛色脏兮兮的流浪猫,橘色和白色混杂,看起来出生没多久,腿脚似乎还有些不稳。小猫怯生生地,又带着一丝渴望,仰头看着他,发出细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咪呜”声。
江屿的手里,拿着一个东西。那是一个彻底锈蚀了的、原本应该是装油漆之类的铁皮罐子,边缘卷曲,露出褐红色的、层层剥落的锈迹。罐子里面,似乎盛着些乳白色的液体。
他伸出右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他没有直接将罐子推过去,而是用指尖蘸了一点那乳白色的液体,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耐心,将手指递到小猫的鼻子前。
小猫警惕地嗅了嗅,然后,伸出粉嫩的小舌头,飞快地舔舐起来。
一下,又一下。柔软的舌头刮过他的指尖。
江屿维持着那个蹲姿,一动不动。林溪能看到他侧脸的线条,在阴影里似乎不像平时那么冷硬。他甚至极轻地、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几乎像是叹息的语调,低低骂了一句:
“蠢货。”
那两个字,没有任何侮辱的意味,反而裹着一层奇怪的、粗糙的温柔。像一块磨砂的石头,裹住了内里最柔软的部分。
风更大了些,吹动他额前垂下的黑发。小猫大概是没吃饱,开始用脑袋一下下蹭着他沾着奶渍的手指,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咕噜的声音。他任由它蹭着,没有缩回手。
林溪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仿佛放慢了。她看着他指尖那一点乳白,看着小猫依赖的蹭动,看着他那在风中显得不那么真实的、略微松弛的肩线。这个画面,与她认知里那个踹易拉罐、踩她卷子、将脏纸巾塞回她手心的江屿,割裂得如此彻底。像一本写满暴戾言辞的书,突然翻到了夹着一张温柔素描的扉页。
一种复杂的、酸涩而又滚烫的情绪,在她心口弥漫开来。她看得太专注,以至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偷窥者。
脚下,不小心踢到了一小块松动的、从水箱上剥落的铁锈屑。
那声音极其细微,“咔哒”一声,几乎被风声立刻吞没。
但江屿的背影,瞬间绷紧了。
刚才那片刻的柔和,像被风吹散的薄雾,刹那间消失无踪。他猛地抬起头,像警觉的野生兽类感知到了陌生的气息。他没有立刻回头,但整个人的姿态已经变了,重新充满了那种生人勿近的冷硬和戒备。
林溪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将头缩回阴影里,后背紧紧贴在冰冷粗糙、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水箱壁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撞击着,几乎要跳出来。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连呼吸都死死憋住,生怕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能听到风刮过耳边的声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他听到了吗?
他发现了吗?
他会过来吗?
她不知道。
外面,没有任何脚步声传来。只有风声,依旧不知疲倦地呼啸着。
过了仿佛很久,很久。
她终于鼓足全身的勇气,颤抖着,再次将眼睛贴近水箱边缘,极其缓慢地,向外窥去。
阴影里,已经空了。
那只锈迹斑斑的铁皮罐子还留在原地,里面还剩着一点乳白色的残液。那只小橘猫也不见了踪影。
江屿消失了。
就像他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个生锈的铁罐,像一个沉默的、带着余温的证据,证明着刚才那短暂的一幕,并非她的幻觉。
林溪脱力般地顺着水箱滑坐下来,水泥地的冰凉透过薄薄的校服裤子传递上来。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溺水的挣扎。
风卷起地上细微的尘土,打着旋儿,掠过那个空了的铁罐,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低泣,又像是某种嘲弄。
他走了。
他没有发现她。
还是……他发现了,却只是不屑一顾地离开了?
这个问题,像一枚生锈的铁钉,在她看到那空荡荡的阴影时,被猛地楔入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