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光》言俞栖

7、断铅·书影对峙

　　图书馆的古籍区，是青阳一中这座喧嚣岛屿上唯一的寂静深潭。空气里浮动着旧纸、糨糊和淡淡霉味混合的特殊气息，时间在这里仿佛被刻意调慢了流速，沉淀下来，附着在一排排深褐色、书脊斑驳的木制书架上。阳光被厚重的墨绿色丝绒窗帘过滤后，只剩下几道昏沉的光束，懒懒地斜插进来，照亮空气中缓慢舞动的、极其细小的尘埃。
　　林溪坐在最靠里的一张宽大木桌前，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硬壳精装的《追忆似水年华》。但这本意识流巨著此刻只是一个幌子，一个安全的屏障。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摊开压在书页下的那个速写本上。
　　铅笔在纸张上发出极轻的、连续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她的手腕悬空，只有指尖细微地移动着，每一笔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画纸上，江屿的侧脸轮廓正逐渐清晰。不是现实中那个带着戾气的他，而是她记忆中，天台上那个蹲在锈蚀铁罐旁，指尖沾着奶渍，线条意外柔和的瞬间。
　　她画他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出的那片浅浅阴影；画他挺直的鼻梁，和鼻尖那道微不可查的光点；画他微微抿着的、线条清晰的唇；最后，是那个上下滑动的、属于少年的、带着一点青涩棱角的喉结。这是她偷偷观察过无数次的细节，当他仰头喝水，或者不耐烦地吞咽时，那个微小的起伏，总让她莫名地心跳失序。
　　她画得极其投入，整个世界都浓缩在了笔尖与纸张接触的那一小块区域。楼下隐约传来的球类撞击地面的闷响、远处走廊模糊的喧哗，全都退成了遥远的背景音。她的呼吸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笔下这个被她私自珍藏、温柔化了的幻影。
　　就在铅笔的笔尖，即将完成喉结下方那道最微妙阴影的勾勒时——
　　一只骨节分明、肤色偏深的手，毫无预兆地从她肩侧伸了过来，带着一阵微小的风，拂动了她耳边的几根发丝。那只手的目标明确，动作快得让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啪。”
　　一声轻响。不是拍打，而是精准地按住了那本《追忆似水年华》硬壳封面的上缘，然后，毫不费力地将其从她摊开的速写本上抽走了。
　　动作流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遮蔽物骤然消失，画纸上那个清晰的、带着她全部隐秘情感的侧脸速写，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天光下，暴露在……那只手的主人面前。
　　林溪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住。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江屿就站在桌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依旧是那副散漫的样子，深蓝色校服外套敞开着，里面是那件熟悉的黑色T恤。他一只手随意地拿着那本厚重的《追忆似水年华》，仿佛只是掂量一下它的重量，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他的目光，先是在她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上极快地扫过，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般的陌生感，然后，下移，落在了那幅再也无法隐藏的速写画上。
　　他的视线，在那幅画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钟。
　　林溪的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挣脱束缚跳出来。她能听到自己耳膜里血液奔流的轰鸣声，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羞耻和恐惧像两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时间能倒流回一分钟前，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撕掉那该死的画。
　　他会说什么？
　　他会怎么做？
　　他会用那种冰冷的、带着嘲讽的眼神看她吗？
　　还是会像对待那张被踩脏的卷子、那包被塞回脏纸巾一样，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践踏她这点可怜的心事？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徒劳地睁大眼睛，等待着审判的降临。
　　然而，江屿什么也没说。
　　他没有评价那幅画，没有质问，甚至连一个表达情绪的眼神都没有。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结了冰的湖水。
　　他的目光从画纸上移开，重新落到她脸上。那眼神里空无一物，没有愤怒，没有好奇，没有厌恶，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心寒的漠然。
　　然后，他微微俯身，将手里那本《追忆似水年华》，不轻不重地放回了她面前的桌面上。书脊撞击木质桌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这片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
　　接着，他直起身，插在裤兜里的手甚至没有拿出来，只是用那双漆黑、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看着她，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了三个字：
　　“借过。”
　　声音不高，依旧是那种略带沙哑的质感，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她只是一个不小心挡了他路的、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仿佛刚才那幅泄露了她所有秘密的画，在他眼里，还不如脚下的一粒尘埃值得关注。
　　林溪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江屿似乎也并没有真的在等她让开。见她没有反应，他便不再停留，径直从她椅子的侧后方绕了过去。他的衣角擦过她的椅背，带来一阵极短暂的、带着他体温的微风。
　　他没有回头，迈着那种她熟悉的、带着点散漫又不失利落的步子，朝着古籍区深处走去，身影很快被高大的书架阴影吞没，消失不见。
　　仿佛只是路过。
　　仿佛只是顺便抽走了一本碍事的书。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图书馆里恢复了之前的死寂，只有尘埃还在那几道昏沉的光束里，不知疲倦地舞动。
　　林溪依旧僵硬地坐着，过了好久，才缓缓地、机械地低下头，看向桌面。
　　那本《追忆似水年华》安静地躺在那里，封面冰冷。而摊开的速写本上，那个她精心描绘的侧脸，那个带着温柔瞬间的幻影，依旧清晰。
　　只是，在画中少年喉结下方，那片她刚刚即将完成的、最柔和的阴影处，铅笔的痕迹突兀地断掉了。
　　笔尖，断了。
　　一小截黑色的、带着细微金属光泽的铅芯，从木质笔杆前端断裂开来，掉落在画纸上，正好落在那个未完成的喉结阴影里，像一颗冰冷、坚硬的、黑色的泪痣。
　　又像一道极细的、宣告某种终结的裂痕。
　　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截断掉的铅芯。冰凉的，坚硬的触感。
　　它再也画不出柔软的阴影了。
　　就像某些东西，一旦暴露在那双漠然的眼睛下，便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个，只有她一个人知晓的、安全的秘密世界里去了。
　　古籍区深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书本被抽离书架的声音。
　　他还在那里。
　　可她觉得，他从未像此刻这样，遥远得如同隔着一个无法跨越的、冰冷的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