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光》言俞栖

5、窥蜜·食堂凝滞

　　正午的食堂是一座声音的熔炉。上千副餐具的碰撞声、攒动人潮的嗡鸣、油锅持续的嘶吼与菜勺刮过铁盘的刺耳声响，全部搅拌在一起，蒸腾向上，撞击着高耸的、泛着油光的天花板。空气是稠厚的，饱含着饭菜的热气、清洁剂刺鼻的香精，以及无数年轻身体散发出的、带着汗意的蓬勃生气。
　　林溪端着自己的浅蓝色塑料餐盘，像一叶小心翼翼的行舟，艰难地在密集的桌椅和涌动的人体间穿行。盘子里是三两米饭，一份清炒莴笋，一份番茄炒蛋，颜色寡淡，是她一贯的选择。她的目光却并非在寻找空位，而是如同被设定好程序的探针，一遍遍扫过喧嚷的人群，带着一种隐秘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焦灼。
　　然后，她看到了他。
　　在靠近门口的那条最长队伍的中段，江屿站在那里，像激流中一块沉默的礁石。他身边围着三四个男生，正高声谈笑着什么，肢体动作夸张。他没有参与，只是侧身站着，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餐盘的边缘，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哒、哒”声。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他低垂的眼睫和挺直的鼻梁上投下小片阴影，让他整个人与周遭的喧嚣隔开了一层无形的薄膜。
　　林溪的心脏骤然缩紧，又猛地加速。她几乎是立刻调转了方向，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排在了他所在队伍的后方，隔了大约三四个人的距离。一个看似安全的观测距离。
　　她将餐盘抱在胸前，像抱着一面脆弱的盾牌。视线越过前方晃动的肩膀和头颅，牢牢锁定在那个身影上。她看着他略显不耐地微微蹙眉，看着他因为身边男生的哄笑而随意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浅淡，未达眼底。她看着他餐盘里孤零零躺着的一个干瘪的豆浆包——那种食堂里最廉价、用薄薄塑料膜封口的速食产品。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终于轮到他了。他没有打菜，只是将那个豆浆包扔到餐盘里，然后从窗口旁的消毒柜里，抽出了一双一次性筷子。动作利落，甚至带着点百无聊赖的破坏欲。
　　他没有像常人那样沿着包装线的虚口撕开，而是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筷子较粗的一端，将尖端对准了豆浆包鼓胀的中央。
　　猛地一扎！
　　“噗——”
　　一声轻微的、类似某种活物被刺破的闷响。乳白色的浆液瞬间从破口激射而出，溅在他的指尖，也溅在干净的餐盘上，留下几滴黏稠的、正在缓缓下滑的白色痕迹。他似乎毫不在意，随手将戳在筷子上的、还在滴着浆液的豆浆包拿起来，咬了一口。
　　林溪的胃部莫名地抽搐了一下。那破裂的声响，那溢出的浆液，像某种隐秘的暴力，让她喉咙发紧。
　　就在这时，他旁边一个高个子男生大笑着，用力推了另一个矮胖男生一把。矮胖男生猝不及防，踉跄着向后倒去，手肘失控地撞在江屿端着餐盘的手臂上。
　　一切发生得太快。
　　江屿的手臂被撞得一歪，餐盘倾斜。那瓶原本放在餐盘角落、瓶盖已经拧开的红色辣椒油，像一摊失控的鲜血，猛地泼洒出来。大部分浇在了他自己胸前的白色T恤上，瞬间晕开一大片刺目粘稠的红色，还有几滴溅到了他裸露的小臂上。
　　“我操！”江屿低吼一声，声音里压抑着瞬间燃起的怒火。他猛地甩开撞他的矮胖男生，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那几个瞬间噤声的同伙。食堂的这一角，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那片迅速扩大的、还在向下流淌的污渍，眉头死死拧在一起，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他一把扯住T恤的布料，试图将那湿漉漉、火辣辣的黏腻感从皮肤上剥离，动作粗暴。
　　林溪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是本能驱使，她忘记了自己所在的位置，忘记了周遭的一切，一只手仍端着餐盘，另一只手已经飞快地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包印着小熊图案的纸巾。她挤开前面愣住的人，几乎是跌撞着冲到了他面前。
　　她伸出手，将那一整包未拆封的纸巾递过去，悬在他与那片狼藉之间。手臂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江屿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眼睛看向她，里面翻涌的怒火尚未平息，又掺入了一丝被打扰的、冰冷的诧异。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她脸上，极快地扫过，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陌生感，然后，下移到她递过来的那包过于粉嫩、与此刻场景格格不入的纸巾上。
　　他没有接。
　　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要接的动作。
　　一秒，两秒。
　　那沉默的几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林溪能感觉到周围那些重新活络起来的、带着探究和看热闹意味的目光，像细针一样扎在她的侧脸上。她的脸颊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举着纸巾的手臂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僵硬。
　　终于，他动了。
　　不是接过纸巾。
　　而是抬起那只沾着些许辣椒油和豆浆液、显得有些黏腻的手，用一种极其不耐的、几乎是挥赶的动作，将她递纸巾的手轻轻拨开。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拒绝。
　　“不用。”
　　他的声音比刚才低哑了一些，但里面的冰冷和不耐烦丝毫未减。
　　随即，他像是为了处理掉手上那黏腻的感觉，顺手就从她僵直的手指间，将她那包小熊纸巾抽了过去。不是使用，而是粗暴地撕开包装，扯出两三张皱巴巴的纸，用力擦拭着自己手指和手臂上溅到的辣椒油。
　　红色的油渍迅速污染了洁白的纸巾，也沾染了他捏着纸巾的指尖。
　　然后，他将那几张用过的、揉成一团、带着刺鼻辣味的脏纸巾，看也没看，随手塞回了她依旧僵在半空、微微摊开的手心里。
　　动作自然得，仿佛她只是一个移动的、没有感觉的垃圾桶。
　　柔软的、被油渍浸透的纸团，带着他指尖残留的温度和黏腻触感，落入她微凉的掌心。那黏糊糊的、火辣辣的触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猛地一颤。
　　江屿不再看她，仿佛她这个人连同她提供的纸巾，都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已经被他随手处理完毕。他低头，继续用剩下的、相对干净一点的纸巾，徒劳地擦拭着胸前那片已经彻底晕染开的、形状狰狞的红色污渍。那污渍的边缘，正好蔓延到了他T恤左胸位置那个小小的、深蓝色的青阳一中校徽轮廓上，像一条红色的毒蛇，缠绕住了那条象征性的龙形暗纹。
　　林溪呆呆地站在原地，手心里攥着那团肮脏的、散发着辛辣气味的纸巾。指尖冰凉，唯有被纸团贴着的那一小块皮肤，灼热得可怕。
　　她看着他最终放弃了擦拭，带着一身狼狈却依旧挺直的背影，和那几个有些讪讪的同伴，穿过人群，朝着食堂门口走去，很快消失在明晃晃的阳光里。
　　周围的声音重新涌入她的耳朵，放大，变得刺耳。
　　她缓缓地、机械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手心里那团红色的污秽。然后，她抬起另一只依旧端着餐盘的手，伸出食指，轻轻地、模仿着他刚才擦拭的动作，在自己干净浅蓝色的校服袖口上，来回地蹭了蹭。
　　一下，又一下。
　　洁白的袖口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歪歪扭扭的红色痕迹。
　　像一道刚刚结痂，又即将被撕开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