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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印痕·走廊鞋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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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学楼像个巨大的蜂巢,在课间十分钟里轰然炸开。声浪从每一扇门里喷涌而出,汇聚在狭窄的走廊,形成一种黏稠的、令人窒息的喧嚣。脚步声、笑闹声、书本拍打声、拖拽桌椅的刺耳摩擦,各种声音搅拌在一起,撞击着贴着白色瓷砖的墙壁,反弹回来,钻进耳朵里,嗡嗡作响。
林溪抱着刚发下来的数学作业本,贴着墙边,小心翼翼地逆着人流往教室走。她低着头,试图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像一尾试图避开激流的鱼。新校服浆洗过的硬领口摩擦着她颈后的皮肤,带来一阵微痒的刺痛。鼻尖萦绕着粉笔灰、汗水以及某种廉价香水混合的、属于集体生活的特有气味。
她的思绪还停留在开学典礼的那个光斑,那个戴着耳机的侧影,那种冰针穿刺般的羞耻与茫然。以至于当那股猛烈的撞击从侧后方袭来时,她完全没有任何防备。
“砰!”
肩膀处传来一阵钝痛。怀里的作业本瞬间脱离了掌控,像一群被惊飞的白鸟,哗啦啦散落一地。几本厚重的习题册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单薄的试卷则轻飘飘地打着旋,落在来往纷乱的脚步之间。
撞她的是几个互相推搡追逐的男生,他们甚至没停下脚步,只留下一串毫无歉意的、张扬的笑声,像石子一样砸进喧嚣的浪潮里,瞬间就被吞没了。
林溪踉跄了一下,手肘重重磕在冰冷的墙壁上,一阵酸麻。她顾不得疼,慌忙蹲下身,伸手去捡。视线里是无数双移动的脚。运动鞋、帆布鞋、皮鞋,带着从操场沾来的尘土和草屑,毫不留情地从她散落的纸张上踩踏过去,留下一个个模糊的、肮脏的印记。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去抢救一张飘到路中央的数学卷子,那上面有她昨晚熬到深夜才解出的压轴题,清晰的步骤旁还有一个鲜红的“A+”。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到卷子边缘的瞬间,一只脚踩了下来。
不是无意间的擦碰,是结结实实地,覆盖式的踩踏。
那双鞋是深蓝色的篮球鞋,鞋帮很高,侧面有张扬的白色logo,鞋底带着清晰的、粗犷的纹路,沾着新鲜的泥屑和一小片被碾烂的绿色草叶。
那只脚的主人,甚至没有片刻的停留。
林溪的呼吸停滞了。她维持着半蹲伸手的姿势,僵在原地。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只鞋,以及鞋底下那张被完全覆盖的卷子上。她能想象出鞋底坚硬橡胶的触感,想象出那个红色的“A+”如何被泥污瞬间吞噬,想象出她清晰工整的笔迹如何在碾压下变得模糊、破碎。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周遭的喧嚣退潮般远去,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那只脚抬了起来,迈过了地上散落的书本,动作流畅,没有一丝迟疑。一个身影从她低垂的视野里掠过,带着一阵微小的风,拂动了她额前的碎发。
是江屿。
他依旧是那副样子,校服外套松垮地系在腰间,单肩挎着个黑色的运动包,包带勒得有些紧,勾勒出肩部利落的线条。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视着前方拥挤的人潮,仿佛脚下踩过的不是别人的心血,而只是一片碍事的落叶,或是一滩无意间泼洒的水渍。
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
“麻烦。”
两个字,轻飘飘的,像随口吐出的烟圈,混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几乎难以捕捉。但那冰冷的、带着一丝不耐烦的语调,却像淬了毒的冰凌,精准地刺穿了林溪的耳膜。
他说她,“麻烦”。
他踩了她的卷子,毁了她的“A+”,然后说她,“麻烦”。
江屿的身影很快被人流淹没,消失在前方的拐角处。他甚至没有回头。
林溪还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手指悬在半空,微微颤抖。手肘磕碰处的疼痛此刻才清晰地传递到大脑,火辣辣的。但她感觉不到。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那只篮球鞋留下的印记上。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然后,跪坐在地上,不顾周围偶尔投来的好奇或漠然的目光,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去拾取那些散落的、被践踏过的本子和试卷。
她先捡起了那张被江屿踩过的数学卷子。
原本洁白的纸面,此刻印着一个完整的、边缘清晰的鞋印。泥污和草汁的混合物,牢牢地渗透了纸张的纤维,覆盖了大部分的题目和解答过程。那个红色的“A+”,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残缺的“+”,像一道滑稽的伤口。鞋底的纹路——那些交错的线条和凹凸的圆点——被完美地拓印了下来,构成一幅丑陋的、充满暴力意味的图腾。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肮脏的印记。不是擦拭,而是抚摸。像是在确认这屈辱的真实性。
纸张粗糙的纤维感透过指尖传来,混合着泥沙的颗粒感。她用的力气越来越大,指甲下意识地抠刮着那片污渍边缘,试图将那嵌入纸浆的污秽清除出去。一下,又一下。指甲与纸张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污渍顽固地存在着,反而因为她用力的抠刮,边缘被弄得有些起毛、破损。纸张脆弱的地方,甚至被她的指甲划开了一道细微的裂口。
她浑然未觉。
继续抠刮着。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低头,看见右手食指的指甲边缘,因为过于用力,已经翻裂开一小片,露出下面粉色的嫩肉。一丝殷红的血珠,正从裂缝中慢慢渗出来,沾到了卷子上,晕开在鞋印图腾的旁边,像一枚小小的、自残的印章。
她看着那点血红,又看了看那巨大的、无法忽视的鞋印。一种混合着剧痛、屈辱、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自虐般快感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终于停止了徒劳的抠刮。只是用那根渗着血的手指,死死地按在那个鞋印上。仿佛要将这印记,连同他那句冰冷的“麻烦”,一起按进自己的骨血里。
周围的人群渐渐稀疏,上课预备铃尖锐地响了起来,催促着学生们返回教室。
林溪缓缓地、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膝盖因为久跪而有些发麻。她将那张带着鞋印和血点的卷子,紧紧地、几乎是折叠地攥在手心。纸张坚硬的折角硌着掌心的嫩肉,带来清晰的痛感。
她抱着收拾好的、一片狼藉的作业本,一步一步,朝着教室走去。后背挺得笔直,像一根被拉得太紧、随时会崩断的弦。
走廊尽头的光从窗户涌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她苍白脸上,那双异常漆黑、仿佛燃着无声火焰的瞳孔。
她没有回头去看那个早已空无一人的拐角。
但她知道,那个蓝色的鞋印,已经不仅仅印在了一张纸上。
它烙下了。
更深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那一踩之下,发出了细微的、碎裂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