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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鸿隙·开学光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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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阳一中的开学典礼,像一场在巨大蒸笼里进行的、规整而疲惫的仪式。夏末的余热黏附在每一个毛孔,操场上密密麻麻的白色校服方阵,散发着青春期特有的、混合了汗水和洗衣粉的蓬勃又压抑的气息。高音喇叭里的领导致辞,拖着长长的官腔,与悬在头顶的知了嘶鸣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背景噪音。
林溪站在新生队伍的前列,身上崭新的青阳校服,布料硬挺,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陌生的束缚感。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份即将要宣读的新生代表发言稿,纸张的边缘已被手心的汗水浸得微微发软、卷曲。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盖过喇叭里的所有声音。
她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着,一次又一次,不受控制地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主席台侧下方那片特殊的区域。
那不是队伍。那是十几个松散站立的男生,像一群误入整齐麦田的稗草。他们大多歪歪扭扭地站着,有的插着口袋,有的交头接耳,脸上带着或明或暗的不驯与漠然。他们是今天开学典礼的“罚站区”成员,因为暑假作业未完成、或是开学测试舞弊、或是更严重的纪律问题。
而江屿,就在其中。
他站在那群人的最边缘,仿佛刻意与所有人保持着距离。依旧是那身深蓝色校服,外套随意地系在腰间,露出了里面的黑色T恤。他微微低着头,浓密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部分前额和眉眼。耳朵里塞着白色的耳机线,蜿蜒向下,消失在口袋的阴影里。他整个人仿佛罩在一个透明的隔音罩里,与周遭的一切隔绝开来。阳光从他侧后方照射过来,在他挺拔的鼻梁和下颌线上投下清晰的阴影,也在地面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一道笔直的光斑,像舞台剧追光灯打出的分界線,清晰地横亘在整洁的新生方阵与那片松散的罚站区之间。光斑这边,是规则、秩序、被期许的“光辉未来”;光斑那边,是散漫、反抗、不被定义的混沌地带。
林溪就站在这道光斑的边缘,一只脚踏在光明里,另一只脚的影子,却似乎已经触碰到了那边的阴影。
“下面,有请本届新生代表,林溪同学上台发言!”
喇叭里传来她的名字,像一声尖锐的哨响,刺破了她的恍惚。周围的视线瞬间聚焦过来,带着好奇、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她深吸了一口气,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软肉里,强迫自己迈开脚步,走向主席台。
台阶有些高,她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被绊倒。终于站定在话筒前,强烈的阳光直射下来,让她有些睁不开眼。台下是黑压压的人头,无数双眼睛像闪烁的星子,又像窥探的镜头。她展开那份被汗水濡湿的稿纸,开口,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去,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颤音。
“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她按着早已背熟的稿子念着,那些华丽的辞藻、激昂的承诺,此刻从她嘴里说出来,显得如此空洞而遥远。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罚站的身影。
他似乎动了一下。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头偏了偏,抬手调整了一下耳机的角度。就那样一个微小的动作,却让林溪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接下来的句子卡在喉咙里,足足停顿了一秒。台下传来几声轻微的咳嗽,像是无声的催促。
她猛地收回视线,强迫自己专注于稿纸。汗水顺着鬓角流下,痒痒的,她却不敢去擦。
“……我们将在这里,挥洒汗水,铸就光明的未来!”她念到稿子中这句被加粗强调的话时,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上了一种近乎尖锐的调子,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几乎是同一时刻,罚站区的江屿,毫无预兆地,发出了一声极轻的、从鼻腔里逸出的嗤笑。
那笑声太轻了,瞬间就被喇叭的声音和操场上的杂音淹没。可能根本没有人听见。
但林溪听见了。
或者说,她“感觉”到了。那不是一个清晰的声音,而是一种气流的变化,一种姿态的表达,像一根极细的冰针,精准地刺穿了她紧绷的神经。
紧接着,或许是因为他调整姿势的动作幅度稍大,或许是因为耳机线本身的老化,一阵短暂而刺耳的电流噪音,从他耳机漏音的缝隙里传了出来。那噪音极其细微,混在背景音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林溪捕捉到了。那噪音,和他那无声的嗤笑,在她此刻高度敏感的听觉里,被无限放大,与她刚才那句尖锐的“光明未来”重叠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无比尖锐的讽刺。
她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火辣辣的。握着稿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她几乎是机械地、加速念完了剩下的内容,大脑一片空白,只听到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终于熬到发言结束,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走下主席台。脚步虚浮,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重新站回队伍里,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起来。
典礼还在继续,领导还在讲话。但她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她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投向那道阳光的分割线,投向那个戴着耳机、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身影。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微微低着头,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阳光将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却无法驱散他本身携带的那种冷硬和疏离。
光斑明晃晃地横在那里,像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站在光明里,却感觉全身冰冷。而他站在阴影中,仿佛自成一個世界。
她忽然想起自己那间被台灯照亮的卧室,想起那张被她用黑暗碎片拼贴的招生简章。眼前这规整的、喧嚣的、被阳光曝晒的操场,与简章上那个被她重构的、危险而真实的“青阳一中”,在这一刻,诡异地重叠又分离。
真实的他,远比她想象中更加遥远,也更加……坚硬。
典礼在冗长的校训宣誓中终于结束。人群像开闸的洪水,开始涌动,散场。学生们嬉笑着、打闹着,朝着教室楼走去。
林溪被人流裹挟着,不由自主地向前。她下意识地回头,想在混乱的人群中再次寻找那个身影。
罚站区已经空了。那十几个男生早就三三两两地散开,混入了离场的人潮。
江屿也不见了。
仿佛他从未出现过。只有地上那道渐渐模糊的光斑分割线,和她手心里那份被汗水彻底浸透、字迹都有些晕开的发言稿,证明着刚才那短暂而又漫长的几分钟,不是她的幻觉。
她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罚站区,看着那道即将被脚步彻底磨灭的光线痕迹,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失落和茫然,像潮水般涌了上来,瞬间淹没了她。
她来到了他的世界。
可他,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