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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执刃·深夜剪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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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灯的光晕是这间逼仄卧室里唯一的孤岛。窗外,城市的夜是一片浑浊的、没有星辰的深海,偶尔有车辆驶过,带起一阵湿漉漉的呼啸,像是巨兽在黑暗中喘息。
林溪坐在书桌前,脊背挺得笔直,是一种近乎僵硬的姿势。面前的摊开的物理习题集,密密麻麻的公式和电路图扭曲着,像一团团纠缠不清的黑线,怎么也钻不进脑子里。笔尖悬在纸页上方,久久落不下去。墨水的黑影在尖端凝聚,越来越大,像一个即将溃烂的脓包。
巷口的那一幕,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里循环播放。不是江屿踹飞易拉罐的那一下,也不是他那句冰冷的“滚”,而是他校徽的反光——那点冷硬、短暂,却带着致命锐利的光。它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了她视觉神经的最深处,一闭眼就能看见。
她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幻象。目光落在桌角那张被雨水泡得有些发软、又被她小心翼翼抚平的“青阳一中”招生简章上。简章印刷精美,色彩明亮,穿着崭新校服的学生在宽阔的操场上奔跑,笑容虚假得像塑料模特。她的指尖划过那行加粗的黑体字:“迈向光辉未来,首选青阳一中”。
“光辉……”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哪有什么光辉?只有巷口昏黄的光,和他校徽上那一点冰冷的反光。
她拿起手边的剪刀,金属的冰凉触感让她指尖微微一颤。剪刀很旧了,刃口有些钝,但她用得极其熟练。她开始剪裁桌上那堆散乱的报纸和旧杂志。不是剪下励志格言,也不是剪下学习方法。她精准地剪下一切与“青阳一中”相关的负面消息:学生斗殴的短讯、对校风不正的批评、还有……还有角落里那条不起眼的处分公告。
公告上,模糊的印刷体字迹:“高二(7)班江屿,因多次旷课、校外滋事,予以警告处分。”
“江屿”。
两个字,像两颗生锈的钉子,扎进她的眼里。她用剪刀尖端,小心翼翼地沿着名字的边缘切割,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进行一场外科手术。剪下来后,她盯着那小小的、带着毛边的名字碎片,看了很久。
然后,她拿起胶水,在那张光彩照人的招生简章上,找到了“优秀毕业生代表”那一栏印着的标准笑脸。她毫不犹豫地,将“江屿”的名字碎片,严丝合缝地贴在了那个笑脸之上。
覆盖。
完美的覆盖。
她看着自己的作品,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这还不够。她继续剪,剪下报纸社会版面上关于街头混混的模糊照片,剪下法制栏目里冰冷的手铐特写,剪下一切代表着混乱、暴力和边缘的意象。她把这些黑暗的碎片,杂乱无章地、却又带着某种诡异秩序地,粘贴在招生简章上那些明亮的教学楼、图书馆、绿茵场的图片上。
明亮的校园图景被这些来自现实阴暗面的碎片切割、覆盖、侵蚀。她像一个偏执的艺术家,在用另一种方式,重新构建她心目中的“青阳一中”——一个拥有着江屿的、光与暗激烈交织的、真实而危险的世界。
做完这一切,她端起手边早已冷掉的咖啡,猛灌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清醒。杯底残留的咖啡渍,被她无意间蹭到了简章上,正好晕染在“升学率 98.7%”那几个数字上。褐色的污渍迅速扩散,像一块丑陋的胎记,又像一道正在裂开的伤疤。
她看着那污渍,眼神空洞,却又燃烧着一种异样的光芒。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的某个台球厅里,却是另一番天地。
空气污浊得能拧出油来。浓重的烟味、汗味、劣质香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暖昧气息。音响震耳欲聋地咆哮着节奏强烈的电子乐,低音炮捶打着胸腔,让人心跳失序。
江屿俯身在墨绿色的台球桌旁,眼神专注,却又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戾气。他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架着球杆,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瞄准,出击。
“砰!”
一声干净利落的脆响,一颗红色的球应声落袋。力道之大,让母球在撞球后依然带着余威,在桌面上旋转着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屿哥,牛逼啊!”旁边一个染着黄毛的瘦子咋咋呼呼地喊道,递过来一瓶冰啤酒。
江屿没接,直起身,用巧粉慢条斯理地摩擦着杆头。他的目光扫过台球桌,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灯光从他头顶照射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莫测。
这一局,他打得毫无章法,却又咄咄逼人。不像是在娱乐,更像是在发泄。每一次出杆都带着一股狠劲,仿佛那颗白色的母球是他假想的敌人。
轮到对手击球了,是个留着寸头的壮实男生。寸头运气不错,连着打进了两颗球,脸上露出点得意的神色。他俯身准备击打第三颗时,嘴里还叼着烟,含糊地吹嘘着刚才的走位。
江屿靠在旁边的墙壁上,仰头喝了一大口自己带来的矿泉水,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他看着寸头那副样子,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寸头瞄准,出杆。力道用得不对,母球撞到目标球后,软绵绵地弹开了,不仅没进袋,反而给江屿留下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操!”寸头懊恼地骂了一句。
江屿放下水瓶,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他没说话,只是重新拿起球杆,走到台球桌旁。他甚至没有做过多的瞄准,只是随意地摆好姿势,然后,手臂猛地发力!
“啪!”
又是一声脆响,目标球精准入袋。但这一次,母球去势不减,带着惊人的速度和旋转,狠狠地撞上了悬挂在台球桌正上方的那盏廉价吊灯!
“哐啷——哗啦!”
吊灯的玻璃灯罩应声而碎!无数玻璃碎片像冰雹一样簌簌落下,砸在墨绿色的绒布桌面上,溅落在四周的地板上。一些细小的碎片甚至崩到了旁边看客的身上,引起几声低呼。
灯光骤然暗了一下,随即因为失去了灯罩的束缚,变得有些刺眼而散乱。
台球厅里瞬间安静了不少,音乐声似乎也掩盖不住这突如其来的碎裂声。所有人都看向江屿。
他却像没事人一样,把球杆随手扔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看也没看满地狼藉的玻璃碴,只是抬手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细小水珠——那是灯罩上积落的灰尘化开的痕迹。
“什么垃圾灯光。”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彻骨的不耐和厌烦。仿佛打碎灯罩不是他的失误,而是这灯光本身不识趣地妨碍了他。
他弯腰,从桌脚边捡起自己的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然后,在众人或惊愕或习以为常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朝着台球厅出口走去。经过吧台时,他掏出几张钞票拍在台上,算是赔了灯钱。
推开那扇沉重的、贴着劣质海报的玻璃门,外面湿冷的夜风涌了进来,吹散了他周身沾染的污浊气息。他没有停顿,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
林溪的指尖,正抚过剪报上“江屿”那两个被覆盖又显露出来的字。台灯的光照着她苍白的脸,和那双因为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
桌面上,那幅被咖啡渍和黑暗碎片重新拼贴的“青阳一中”图景,已然完成。它不再光彩夺目,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矛盾、却又让她心跳加速的魔力。光明的承诺与黑暗的现实交织,规则的边框被暴力的碎片突破,就像她此刻混乱而灼热的内心。
她拿起那本厚厚的、封面上还残留着淡淡鞋印的练习册,翻到崭新的一页。然后,她拿起笔,不再是之前那种犹豫不决,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坚定,在第一行,用力地写下:
“目标:青阳一中。期限:一年。”
墨水深深地渗透进纸张的纤维里。
窗外,遥远的夜空下,某个角落似乎隐约传来玻璃破碎的细微声响,但很快就被城市的夜噪吞没。
台灯的光晕,静静笼罩着少女和她面前那幅狰狞而美丽的蓝图。光与影,在她笔下,才刚刚开始它们真正的纠缠。而远方那声无人听见的碎裂,像是一个不祥的预兆,悄然融进了这个漫长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