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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光尘·巷口樱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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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倒悬的河,裹着初春的寒气倾泻而下。巷口那株老樱树被浇得抬不起头,湿透的花瓣混着泥浆,粘在青石板路的缝隙里,像一滩滩褪色的血。林溪把帆布书包死死搂在胸前,劣质布料在撕扯中发出绝望的呻吟。巷子深处泄出昏黄的光,勾勒出三个扭曲的影子,烟草和汗液的酸腐气混着雨水的土腥,堵得她喉咙发紧。
“小妹妹,钱呢?”染黄毛的瘦高个咧嘴一笑,金牙在昏暗里闪出一点污浊的光。他湿漉漉的指尖几乎戳到林溪脸上,那股劣质香烟和隔夜食物的混合气息喷涌过来,带着腐肉般的甜腻。
林溪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粗糙的砖墙,嶙峋的凸起硌得脊椎生疼。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刺得生疼,视野一片模糊的晃动。她像离枝的樱花,被粗暴的风雨撕扯,徒劳地蜷缩起来,试图用单薄的书包抵挡那无形的、黏稠的恶意。另一个人不耐烦地拽她的书包带,力道大得几乎将她拖离地面。“哑巴了?还是聋了?”
书包带终于不堪重负,“嗤啦”一声撕裂。几本厚重的练习册、一叠试卷、还有那个印着“市三中”字样的旧笔袋,哗啦啦散落在泥水里。一本摊开的数学练习册封面朝上,密密麻麻的红色对钩刺痛了昏暗的光线。黄毛用脚尖踢了踢那本册子,嗤笑一声:“哟,好学生啊?好学生更该懂道理,哥几个淋着雨陪你,总得给点辛苦费吧?”
绝望像冰冷的水蛭,顺着脚踝往上爬,吸吮着她最后一点力气。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浸透雨水的棉花,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视线越过黄毛油腻的肩膀,巷口外是车灯划过的流光,是行人匆匆的雨伞,是另一个漠然运转的世界。她闭上了眼,冰凉的雨水混着更滚烫的东西滑下脸颊。
就在那湿冷的手指即将碰到她下巴的刹那——
“哐当!”
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骤然炸响,撕裂了巷子里黏稠的窒息。一只空瘪的铝制易拉罐像颗愤怒的炮弹,擦着黄毛的耳朵呼啸而过,狠狠砸在对面的砖墙上,又弹落在地,在积水里不甘心地打着旋儿。
“吵死了!”
一个声音,带着被强行打断睡眠的沙哑和不耐烦,冷冷地砸过来。不高,却像冰锥,瞬间冻住了巷子里所有的动作。
林溪猛地睁开眼。
巷口幽暗的光影里,斜倚着一个颀长的身影。他没打伞,雨水顺着他利落的黑发往下淌,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身上那件属于青阳一中的深蓝色校服外套敞着,露出里面简单的黑色T恤。他整个人笼在巷口路灯投下的昏黄光晕边缘,一半是模糊的暗影,一半被雨水洗得发亮。一只手插在校裤口袋里,另一只手随意地垂着,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投掷的力道。他微微偏着头,眼神扫过巷子里的几人,像看一堆碍眼的垃圾,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倦怠的、被打扰后的深深厌烦。
黄毛被那声巨响和冰冷的视线惊得退了一步,看清来人只是个学生,虚张声势的怒火又涌上来:“你他妈谁啊?少管闲事!”
倚在巷口的人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从鼻腔里哼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带着浓浓的不屑。“滚。” 单音节,冰凌似的,砸在地上。
空气凝滞了一瞬。雨水敲打着石板,发出单调的声响。黄毛和他两个同伴交换了一个眼神,对方身上那股浑然天成的、近乎野兽般的不驯和漠然,像无形的压力,竟让他们一时不敢上前。僵持了几秒,黄毛啐了一口,低声骂了句什么,到底没再纠缠,转身带着人悻悻地消失在巷子另一头更深的黑暗里。脚步声很快被雨声吞没。
巷子里只剩下哗哗的雨声,还有林溪剧烈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耳膜。她依旧紧贴着墙壁,冰冷的砖石透过湿透的校服传来寒意,身体却像被抽走了骨头,微微发颤。她死死盯着巷口那个身影。
他根本没往她这边看。仿佛刚才那声“滚”只是驱赶了几只聒噪的苍蝇。他慢悠悠地站直身体,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然后,他迈开腿,径直朝巷子里走来——不是走向她,而是走向巷子深处,那条混混们消失的路,那条回家的捷径。
皮鞋踩在积水里,发出沉稳而清晰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林溪绷紧的神经上。
他经过了她散落一地的书本和试卷。那本摊开的数学练习册,封面朝上,浸在浑浊的泥水里。他沾着泥浆的鞋底,毫不犹豫地踏了上去。清晰的鞋印,瞬间覆盖了那代表着她无数个日夜心血的封面,盖住了她的名字——林溪。他甚至连一丝停顿都没有,视若无睹地跨了过去。仿佛脚下踩着的,不过是路上一片普通的落叶或垃圾。
林溪的呼吸骤然停止。视线不受控制地粘在那只离去的鞋上,粘在练习册封面上那个被泥水迅速洇开的、刺目的鞋印。时间仿佛被拉长,慢镜头般一帧帧播放:鞋底离开练习册封面,带起几缕湿透的纸纤维,粘在鞋底的纹路里;他校服外套的下摆随着步伐微微晃动,掠过地上她那被扯断了带子的帆布书包;一滴雨水顺着他乌黑的发梢滴落,正好砸在摊开的练习册扉页一角。
那扉页上,是她用最认真的字迹写下的目标学校——“青阳一中”。此刻,那四个字被浑浊的雨水迅速晕开,墨迹变得模糊。
就在他即将走出她狭窄的视野范围,身影即将完全融入巷子深处的幽暗时,巷口路灯的光,短暂地、清晰地照亮了他左侧胸前的一点反光。
是校徽。
青阳一中的校徽。
一枚小小的、深色的金属徽章,静静地别在他敞开的校服外套左襟。雨水冲刷着徽章表面,那复杂的龙形暗纹在昏黄光线下骤然一闪,像蛰伏的凶兽睁开了一只冰冷的眼睛,又像黑暗中唯一一点冷硬的、遥远的星辰。那光芒锐利而短暂,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瞬间刺穿了林溪被恐惧和冰冷浸透的视网膜,狠狠钉进了她的脑海深处。
光。她想。冰冷、遥远、带着金属腥气的光。却在她最深的绝望里,劈开了浓稠的黑暗。
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子拐角,脚步声被雨幕隔绝。
巷子里只剩下林溪,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剧烈地喘息。雨声更大了,冲刷着方才发生的一切,却冲不散鼻端残留的烟味、汗味和那股冰冷的金属气息。她慢慢地、脱力般地滑坐到地上,泥水立刻浸透了裤腿。
视线落在泥水里那本摊开的练习册上。扉页一角,“青阳一中”四个字被雨水和鞋底带来的泥污弄得一片狼藉。她伸出颤抖的手,指尖冰凉,轻轻拂过那模糊的字迹。
一点黏腻的温热,染上了她的指尖。
她低头,才发现右手掌外侧不知何时被粗糙的墙面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正混着雨水,细细地渗出来。
鬼使神差地,她没有去捂伤口,而是将染血的指尖,缓缓地、用力地,按在了练习册扉页那被泥水污损的“青阳一中”四个字上。
一点,一点,用力地圈了起来。
鲜红的血在湿透的纸张上迅速洇开、渗透,像一枚刚刚烙下的、滚烫的印章。血水与雨水、污泥交织,在“青阳一中”周围形成一个不规则的、暗红色的圈。
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冷。指尖下的血痕滚烫,仿佛在灼烧。巷口空无一人,只有雨幕如织,只有那枚血红的圈,在泥泞的纸页上,无声地昭示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契约。
巷外,城市的灯火在雨帘后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海。那点属于青阳的、冰冷校徽的反光,早已消失不见,却像一颗淬火的种子,裹挟着恐惧的余烬和血的气息,深深地、不容抗拒地,楔入了她生命的肌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