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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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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看走眼了。
那哪里是什么矜持乖巧的贵女,分明就是个轻浮的女人。
从那女人那里回来之后无惨自觉是自己多事,不再兴起去管束他人的想法。
只是他不去见人,却没成想那女人居然自己找上了门。
天气晴好的时候,无惨会让下人卷起遮蔽在木窗前的苇帘,坐在日头底下读一会儿书。
极其偶尔,那个女人会出现在不远处的回廊,身边陪着那个年迈的侍女,隔着一段距离遥遥观望他。
碍于身体原因,她无法在外呆的太久,时常是半盏茶的功夫就会被搀扶着离开。而无惨也从不曾往那边投去视线,可在余光中的女人却丝毫不在意收到的冷落和无视,仿佛只是来庭院里赏一株花,只要看到了就足够满足。
……爱看什么看什么,与他何干。
无惨垂着眼帘,漫不经心翻过手中书页。
10.
那个时期,公家女子在长到一定年纪,会由长辈或是未婚夫婿剪去两边鬓发,象征此身已成年,这个仪式被称为鬓削之仪。
按理来说,花舟早已到了举行鬓削之仪的年纪,可是在原本的家里没有人会去记她的生辰是在什么时期,唯一记得的那个人也没能坚持见到她成年,因此这项仪式就被搁置到了现在。
无惨在人类的记忆被磨损得差不多的时候,回忆起那天的场景,只能勉强从中抓住几个残存的碎片。
——手中系着红绳的剪刀,面前低垂头颅安静等待的女人裙摆上的枫叶,她黑鸦般的发尾。
除开这些,最为清晰的不是什么画面,而是那时传递到指尖的触感。
无惨幼时有一只雏鸟撞在屋檐,坠入了他的庭院,在树根处扑腾着翅膀发出微弱的鸣叫。
无惨曾把那只灰扑扑的鸟儿握在手心。他已经忘却那时内心是不是也掀起过波澜,只是很突然的,他想着,若是手中的这截黑发染上些许眼前女人的体温,或许就会跟那只雏鸟的羽翼有着相同的温度和感触。
11.
等无惨那事物繁忙的父亲终于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想着关心一下儿子的婚事时,才不满的发现那两人之间居然毫无进展,甚至婚仪举行过数月也未曾同房。
摔在地面上的名贵茶具迸溅开时的锐利脆响和他那气性十足的儿子发脾气时制造出的动静如出一辙,只是这位大人素来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冷静自持,不会做出这种将自己情绪暴露无疑的举动。
无惨跪坐在榻榻米之上,飞溅的茶水打湿脸颊,他轻轻抹去,低声向父亲承诺会早日完成他的心愿。
于是,在那之后的隔日,花舟就收到了无惨手下仆役恭敬的传讯,卷着她的被褥搬入了无惨院落,住进和无惨相隔一层纸门的隔间。
12.
无惨不需要会背叛主君,向别的主人通风报信的奴仆,即使通报的对象是他的父亲。
将身边不忠的仆人清洗一番,换上一群口风更为严密的。为了不再招致麻烦,时不时找来那女人到屋内,装模作样地演出一副祥和融洽的场景。
至于生不生得出后继人,想必他的父亲也清楚,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这是件强求不来的事情。
恰好,女人也从不表现出奢望从他那里获取更多关注的样子,被请去屋内就顺从地前往,保持距离端坐在旁侧,微笑的模样宛如无趣的人偶一般。
虽然之前就有所察觉,但直到真的同住一个屋檐,无惨才发现,同样是自幼魇病缠身,可与自己迫于无奈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不同,女人对此并没有多么在意,甚至可以说是过着懈怠随意的日子。
她不喜按时吃药,不顾时节大敞屋门,倘若不是在无惨面前,甚至懒得穿着正式的装束,整日只在裙袴外披一件小袿了事,一点也没有京中贵女的自觉。
两个人对于日常生活的态度和处理方式可以说是两个极端。
13.
刚成婚的那年,他们很少有两个人都康健无病的日子,经常不是这边状况恶化无法起身,就是那边莫名染了风寒高热不止。
为了照顾两名体弱多病的主人,负责这间院落的下人时常忙得脚不沾地,然而不似随和好脾性的女主人,他们的主君寻常时候就要求颇高,遇上身体不适的时候伺候起来更是万般艰难。
不是被震怒的主君下令处理掉,就是自己承受不住压力主动请辞,几乎没有人能在少主人的屋内长久任职下去,这是产屋敷家的仆人心中的共识。
任凭时光流转,在这间屋舍里的却永远是新面孔。
那是一个连落雪的声音都能准确辨清的夜晚。
或许是状况真的很糟糕,请来的数个医师跪坐在屏风后,面对床榻上的若君皆是无计可施、纷纷摇头。
这一场景,从小到大无惨已经看过无数遍,事到如今甚至感受不到丝毫意外。他闭目躺着,等待下一个医师被带到他面前。
可这一幕落入战战兢兢的下人眼中不亚于一场绝望的灭顶之灾,于是初来乍到、经验尚浅的一名侍女在半夜慌不择路地推开了女主人的房门。
【少夫人!请您、请您想想办法吧——】
【啊……】
她已经准备安歇的女主人疑惑偏头,嘴里嘀咕着“可是我又不是医师”,但为了不让侍女为难,到底还是从榻间爬了起来。
——
像是有无形的重物压迫在前胸,无惨连睡梦当中都无法顺畅地呼吸。烈焰烧灼般的疼痛和冰霜附骨的寒冷阴魂不散地缠绕于身,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到一阵轻悠的脚步声。
紧皱的眉头被一双冰凉的手抚平,他强撑着睁开眼想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下人竟敢不经许可触碰他,模糊的视线中却出现一片曳地的鲜红衣摆,和坠在其上,黑色蜿蜒的发丝。
室内常明的烛光和床榻边未熄的炭火红焰照亮来人的脸,她颊边那两截秋天由自己亲手剪断的鬓发如今长长一些,伶伶落在颧骨,一看便是被人从床榻间抓起来的模样,匆匆忙忙披上的外衣凌乱,甚至来不及整理出一个体面的姿容。
而与这副堪怜的形态不同,女人的眼中不见半分自己夫君将要病逝的焦急,她与无惨对视一眼,无辜而困倦,顾自开始忙活起来,接过下人从门口递来的巾帕,沾水拧干后盖上无惨的额头。
‘愚蠢的女人,又不是寻常风寒,这样的做法能起什么效果。’无惨在心中嘲讽道,可惜当时他挤不出力气来反抗,只能放任女人彻夜守在身旁,交付任务一般,不停为他更换额上的帕子。
然而,不知是巧合还是错觉,到了第二日的清晨,无惨的状况居然真的有所好转,竟是能够不借外力自己撑着坐起身来。
他恍惚不定地凝视自己消瘦的手掌,又看向一边趴伏在床榻边缘,精疲力尽熟睡的女人侧颜,试探地将指尖伸向女人的脸。
像是有细小的电流从接触面迅速扩散开来,无惨收回手。
——这绝不是错觉,只要和这个女人有所接触,那沉积在体内仿佛要漫溢出来的痛楚就会减轻些许。
无惨握紧拳头,笑了。
【看来这个女人,倒也不是完全无用。】
14.
花舟发现自己的小夫君近来对她的态度和缓了许多。
本以为会就这么相敬如宾地相处下去,可既然对方有意要拉进距离,那花舟也没有必要拒绝。
毕竟是那样一张赏心悦目的容貌,现在有能够近距离欣赏的机会,时不时还能得到触摸的许可,何乐而不为呢。
相较于她小病不断的身体状态,显然是她的小夫君的情况更为严峻,这是花舟在日常的点滴中隐隐感受到的。
可不知是不是神明垂怜,她的小夫君却在某一日之后突然好转了起来。及其罕见的,她甚至能从那张终日阴霾密布的脸上捕捉到一丝浅淡的笑意,宛如初春第一次听见冰雪融化,滴答从叶间滚落的声音般惊喜。
在她的小夫君恢复到能够出门的状态后,他时不时会接到别的士族递来的请柬,外出参与不同的宴会。
每当这时,美舟就会坐于檐柱旁,等候他肩头铺满了晚霞瑰丽浓艳的色彩归家。若是碰上他心情愉悦,还能听到几分新奇有趣的故事。
这一日,她的小夫君归来的有些晚,她等不到人,只好在侍女的规劝下回房,因吹多了风而有些头晕,等不及日落就先一步睡去。
第二天清晨醒来,枕边多了一柄衵扇,绘有松竹和仙鹤,以金银为箔。
她想起之前从他口中听到京中贵女时兴这种装饰,因为自己想象不出具体样式而感到遗憾。
传早膳时她那小夫君身边的仆使跪坐在地,低头向她暗暗传达了他的主人因不满她在风口等待太久使自己感染风寒而正怒火中烧这一事宜,花舟将衵扇抵在唇边,却是开怀地笑了。
15.
自己的妻子是个不注重健康、讨厌拘束的女人,这一点无惨早就心知肚明,只要她不做出太过出格的举动,无惨都能装作看不见,任由她去折腾。
对于一年大半时间都在饮药的人来说,日常有诸多需要忌口的食物,其中酒类更是不用多说,不管是否需要饮药,酒都是两人不该去沾染的东西。
无惨很好的遵守这一点,然而他的妻子却并不在乎。某次家宴上饮了酒之后似是十分喜爱熏醉时的感受,为了饮酒可以一改平素懒怠的作风,绞尽脑汁寻找借口逃避喝药。被身旁的侍女告到无惨面前还死不悔改,被气笑的无惨勒令要饮酒只能在他的面前,由他亲自来管束。
那女人爱酒,酒量却着实不怎么样。浅浅半盏下去已经醉得摇摇摆摆,烂泥一般萎顿下来靠上无惨的肩头,被他嫌弃地抖开后,就偷奸耍滑躺在他膝上不肯起来。
【果然是个轻浮的女人。】这么说着,无惨却没有拂开她。
而女人仰躺着朝上的那张脸因为酒精的蒸腾而染上热度,却因为气血不足无法呈现出柔媚的姝色,竭尽全力也只如早春的樱白一般,浅淡得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她那蒙上一层水雾的醉眼专注望过来,伸手抚上无惨的脸颊,指腹擦过他的眼角,微微笑着,口齿不清地夸赞他‘真美啊……’
在无惨忍不住皱眉之后,她却浑不在意地扭头看向庭院,口中开始轻轻哼唱无名的歌谣。
‘小船呐、小船呐,
你要前往何方?
跨过山,渡过河,
我会抵达有你的远方
…….’
16.
自己的小夫君并不是世间通俗意义上的“好人”,美舟早就知道这一点。
一起生活了数年,同看枝头花落又复开,他们偶尔也有过两个人都健康无事的日子,那仿佛是从谁人手中偷来一样的时光,怀揣着不安而隐秘的快乐。
这样的想法,是美舟一个人独有的吗?
在外人眼中,无惨是高傲冷淡的贵公子,在仆役面前,则是个残酷无情的主君。
即使是在朝夕相处的妻子面前也不愿展露不带修饰的真实,有着较常人而言更为强烈的自尊,可是往往他想要得到些什么,却偏偏总是不能如愿…
他咬紧牙关捧着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成果,到了紧要关头又如同流沙一般从指缝溜走。和他的意志无关,只能、只是迫于无奈长久困在墙内,被迫重复他不屑一顾的日常。
可是当两人的双眸不经意间对视,那两个恰巧有着同样刻印,却截然不同的灵魂会否也有片刻,荡开彼此呼应的涟漪呢。
【这样的人生,无聊又悲哀。】
【这样的日子,安谧而没有烦扰。】
【但,也不是无法忍受。】
【能这样持续下去,就很好了。】
【若是和这个人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