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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17.

      猝不及防,也或许是意料之中,平衡会在某个瞬间忽然崩塌。

      无惨的身体在他即将到来的二十岁之前最后的一个冬日里,突然崩溃了。

      不像往年一般熬过一阵子,到了开春就会有所好转,这一次似乎没有这样的好运,仿佛印证了从前无数个预言,他终究活不过成年。

      【为什么!为什么——】他无数次地质问着。

      少年的嗓音含混在喘息中,伏在女子膝头的身影因为激烈的情绪波动,给人一种他在颤抖的错觉。

      每当这时,美舟就会轻轻将手盖在他的脊背,闭上眼沿着轮廓默数他的骨节,毫不厌倦地、一次又一次回复他:
      【不要怕,我会一直陪在您身侧。无论您去到哪里,美舟都会同往。】

      围堵得一丝不漏,连风都钻不进的屋舍内,药物苦涩的香气弥散不开。昏黄的烛光将两人的身影照映在屏风上,晃动着,绘成难以收束的流水,绘成坍塌零落的山。

      18.

      美舟短暂的人生中只做过一次坚定的抉择。

      ——

      那年的春季来得比往年都要早。

      产屋敷的宅邸中不种樱花。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被短暂回温的假象哄着骗着盛开了的粉白花瓣不甘地混杂在带着寒气的雾雨中,卷入无惨和美舟居住的院落,飘荡在灰石砌成的池塘里。

      美舟坐在檐下,斜斜飞入的雨丝细弱无力,积少成多倒也能洇湿她层层叠叠的袖摆。

      自打她的小夫君状况恶化之后,对于她不在眼前的恐惧几乎到了需要她寸步不离守在身旁才能稍稍缓解的地步,她只有每日趁着他饮完汤药之后短时陷入昏睡的片刻能够暂获自由。

      产屋敷已经许久不曾有新的医师登门。这座宅邸中的若君命不久矣这一消息在京中流传,哪怕是承诺了高额的报酬,依旧没有人愿意前来一试。

      昨日倒是久违地有一名医师拜访,只是——

      屋内传来的动静打断了美舟的思绪,在守于门前的下人跌跌撞撞跑来唤她之前,美舟已经撑着檐柱站了起来,越过重重障子走入内室。

      【你到哪里去了?!】

      美舟被扯着衣摆向下。她的小夫君匍匐在柔软被褥铺成的囚笼里,枯瘦的手掌爬满狰狞的青筋,眼下的青黑像一道填不满的深邃沟壑。

      【只是在檐下呆了一会儿。您不要怕,我哪里都不会去的。】

      美舟顺着力气跪坐在地,撩开膝上之人汗湿的卷发,用沾湿的帕子擦干他的额头和后颈。

      这些原本生疏的动作经过几个月的时间,如今已经无比熟练。她一边为他整理刚才弄乱的衣襟,一边不厌其烦地解释着。

      等待她的小夫君再一次力竭入睡,美舟停下口中哼唱的歌谣,轻声召来门口的侍女。

      【去告诉那名医师,就说我同意了。】

      她垂眸揉开少年紧皱的眉心,叹息着对侍女说。

      19.

      端来的汤药原封不动搁在红漆托盘上,时间长了,黑褐色的药汁如同凝结的血块,表面已经没有烟气。

      无惨披着外衣站在半开的障子后,散落的鬓发覆盖那张面无表情的侧脸。傍晚残红的余晖在榻榻米上泼洒开,明与暗界限分割,他在暗处伸手去捞一片光,掌心瞬间传来被火舌舔舐般的灼痛。

      无惨收回手,迈回室内。

      接受那名医师的诊治已有两月,成效卓著,他现在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健康。

      就那名医师所言,他所用的这份治疗方案目前还处在研究阶段,从未对人使用过,且这药方并不完善,还差最重要的一味药没有寻到,最近出现在他身上的这些情况都是可能出现的后遗症。

      【无妨。】他心想。

      总归不会比只能瘫倒在床榻上等死还要差,无非就是短期不能接触阳光,他现在等得起。

      只是……

      【大人,请用膳。】仆人恭敬地奉上饭食。

      无惨坐于桌前,看着面前的粥饭,却是一点胃口都没有。

      这对于他来说并不奇怪,久病之人胃口不佳是常态,他往常即使无法像正常人那般进食,也不至于半口都咽不进去。

      无惨将手虚虚拢在咽喉处。

      腹中未感饥饿,莫名的焦渴却伴随于身,不知从何而起,时时刻刻影响着他的思绪。

      眼前的光景模糊成杂乱的斑驳,无惨听到粗重的喘息,拧着眉正要发怒,却发现这声音不是从别人那里传来,而是他自己发出的。

      【又在难受吗?】

      弯曲的脊背被人从身后圈住,温柔的从上至下顺抚。

      女人的吐息吹拂耳畔,带来若有似无的、独属于她的浅淡香气。已经在过去几年里熟悉无比的气味此时却彰显出狂乱的存在感。无惨猛然回头,近乎恶狠狠地看向她。

      窗外月轮早已悄然升起,躲在云雾深处,隐隐透出妖异鲜红。

      不顾她突然顿住的动作和眼底惊疑不定的目光,无惨捉住她的手腕,将视线死死定在那露在袖口外一截雪白的颜色上。

      他缓缓低头,不知何时长出的犬牙刺破手中柔软手腕的那层薄薄的皮肤,几乎是毫不费力。

      没有任何人教会他应该怎么做,可直觉告诉他就是这样,仿佛他生来就是食血肉、饮鲜血,这么生活下来的。

      不明缘由的狂喜攀上他的神经,从未有过的颤栗一路顺着刺入女人皮肤的尖牙传递到识海。

      女人没有反抗,太过容易得逞反倒让陷于难耐饥渴的无惨恢复了几分清醒。他按耐住从这截腕子上撕扯下一块肉来的诱惑,收回犬牙,接住从破裂的血管中喷溅而出的温热鲜血,贪婪而迫不及待地卷入口中。

      这血液当中仿佛有着某种神秘的力量,甫一流入喉咙,便化为消解饥渴的甘霖融入体内,一直充斥在脑海不曾停歇的叫嚣终于得以平息。

      无惨餍足地抬起头,原本惨白的唇色覆上艳丽的红,还来不及发声,脸颊便被一双颤抖的手心托起。

      ——那是什么样的一双眼睛,有着怎样的眼神呢?

      他的妻子低下头来,抵在他的额前,垂落的泪珠一滴一滴,带走他嘴角未干涸的血,似一场浑浊哀伤的雨,不由分说打湿了他。

      20.

      无惨看着盆中水面上的倒影。

      那张熟悉的人面一如既往苍白瘦削,撑在水盆边缘的手掌却再也不像以往那般难以承受压力而微微颤动。

      那个医师的药正在将他变成一个新的物种。

      接受自己成为一个以同类为食的异类对于无惨来说并不算难。

      他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既然出生在这个世上,享用健康强健的躯体——这难道不是他应有的权利吗?

      只是现在的状况还不够完美。他无法长时间出现在日光下,只能在夜间避开人眼出行,捕食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或者城外野宿的旅人。

      虽说是为了获取食物,可这种只能偷偷摸摸的行径着实令他不快,而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随着他捕食得越多,体内蕴含的力量就越强大,可随之而来的,对于日光的恐惧也越来越强烈。

      难道他此后都只能躲在阴暗的环境中生活吗?

      盆中原先平静的水面激起波纹,厚实的木质结构在男人的掌心下出现裂痕。

      无惨转身走出房门,自从他开始夜行捕猎后这座小院就不再允许任何仆役守夜,他一路畅通无阻,推开那个女人寝室的障子,悄无声息闪身而入。

      踩在迭席上的脚步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绕过挡在她榻前的屏风。

      室内无光,她没有留烛火,不过他现在已经不需要那些。黑暗之中依旧清晰的视野捕捉到女人散落在地的一缕黑色长发,目光沿着发尾而上,无惨居高临下俯瞰她一无所知的睡脸。

      没记错的话,他的这位妻子来自于一个很有意思的家族。

      从前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的一些现象回旋在无惨的脑海。

      同样的孱弱体质却肆意妄为的态度,只要与她肢体接触便能有所减轻的病痛,极度饥饿时渴饮她的血液便能短暂获得满足。

      如果这种种并非巧合,那是不是证明,他的这名妻子也并不是什么泛泛之辈,只要他将她的血肉吞入体内,就能成为完美的……

      【…怎么了?】

      女人的声音尤带困意,听上去比平常绵软几分。

      黑夜中探出去的手顿在半空。

      21.

      【你听说了吗?最近京中夜里不太平!】

      【你是说野兽伤人的事情吗?】

      【才不是呢!如果是寻常野兽的话不早就被捉住了?我听门房的大哥说,是有食人的妖物出现了,专挑夜深人静的时候,找那些流浪汉下手,听说有好几具遗体找到的时候死状可惨了,都拼不出原形来!】

      【快别说了!听着怪瘆人的。出现这么危险的妖物,阴阳寮的大人们没有出动吗?】

      【这么些年都不曾出过这么大的事件,京中肯定严阵以待!不过那妖物想来一定又厉害又狡猾,不知道阴阳寮的大人能不能敌得过…】

      【欸——如果抓不到的话,那让我们夜间如何安寝啊?!】

      侍女们的对话随风送入美舟耳中,她打开手中衵扇,用指腹轻轻摩挲扇面上暗金的纹路。

      那两个侍女皆不过十四五岁,初芽一般年岁尚幼,从小进入产屋敷的宅邸,与外界隔离,过着一尘不变的压抑日子,难得新鲜事,虽有恐惧,俏嫩的脸颊却也难掩激动。

      女孩声音尖锐,寂静的院落中少许风吹草动都会引人注目,美舟看到隔着几重帷帐,她的小夫君对着那两个侍女的方向皱起了眉。

      她垂下眼,傍晚找了个无关紧要的差错,将那两名侍女调出了院子。

      22.

      女人在疏寂月光下看过来的那张脸上,表情十分平静,一如当初头一回被他闯入房内冷嘲热讽那次一样。

      这个女人虽然素日一派随和,看起来恣意到有些粗糙,可无惨知道,那绝不意味着她是个蠢笨愚钝的人。

      他饮药后的症状,那日咬破她手腕却不做解释的表现,近来京中四起的传闻,身边侍从的流言,种种迹象下,会联想到他身上不奇怪。

      ‘是的,这亦是为了自保。’无惨告诉自己。

      作为他身边最近的人,也是最可能猜想到一切的人,这个女人不能留。

      已经收回身边的手再度蠢蠢欲动,掩藏在袖中修剪得当的指甲化为锐利的尖爪。

      夜风穿堂而过,拂动院内植被,穿透云层投下的月光撒向窗棂,在女人光洁的面部形成微微摇晃的投影,其形状竟和无惨此时伸向她的利爪有几分相似。

      ‘是了。’无惨想到。

      那是一株刚种下不久的鸡爪槭。

      女人喜欢红色,她总说庭院里的景致色彩单一,于是去年冬末差人在庭院中种了一株鸡爪槭,说是这种植物可以随着时节变换不同颜色,这样一年四季便不再无聊。

      【看来是把你困在身边太久,你不耐烦了?】他听了不由嘲讽道。

      彼时他缠绵病榻,需要女人寸步不离照顾,自以为听出女人话外的意思,可女人却摇了摇头。

      【我喜欢会变化的事物,可以感知时光在身上的流动。】她说,

      【听说等到秋季它便会变为深红,到那时我们一起看吧。】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哪有寒月种植的道理,我看它怕是活不到那时候。】

      对于庭院里种些什么,这类事项向来不在他关注的范畴之内,可女人看上去是真心期待着那番景象,于是便派专人精心照料,让它不至于半途凋零。

      索性它也争气,竟安稳度过最寒冷的季节。

      如今,再有一月便是十月了。

      23.

      无惨打算离京。

      京中近日戒备森严,增派的夜间巡逻影响了他的活动范围,他利用自己的血液制造出的一批新低等鬼缺乏自制力,频繁在附近引起的事件迟早有一日会引来怀疑。

      既然已经不存在将他困于内宅的限制,前往无人管束的地方建立一片属于自己的领地,不必再束手束脚,也方便发展势力来寻找最后一位药材,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从前谋划着想要取得的一切对于现在的无惨来说已经没有丝毫意义,做下放弃现有的生活这一决定于他而言并不困难。

      只是…无惨看向窗外飘红的叶片。

      那个女人体弱,不一定能够承受漂泊不定的行路艰辛。

      她作为那个现在还不知道在何处的药材之外另一种能够使他成为完美生物的备选方案,可不能就这么轻易死去。

      如此,便先将她留在京内,等他找寻到稳定的住地,发展出一定势力后,再将她接到身边。

      下定主意,无惨选择在一个深夜,放了一把火点燃屋舍。深秋时节夜风萧瑟,草木干枯,点点烛星顷刻间就可化作晕染天际的红光。

      室内有他早就备好的和他体型相近的尸身,如此一来便可作出产屋敷的若君丧生火海的假象。

      晚间安寝前他将女人赶至他们婚前她独自居住的别院,女人若有所觉,视线长久地停留在他身上,无惨没有多做解释。

      知道太多对她而言未必是好事,他认为没有必要。

      只是女人扯住他袖袂的手过于碍眼。

      【等着。】

      他就这么对她说。

      24.

      在世上的第一只鬼还没有出现之前,这个重要的役目通常是由人类来扮演。

      无惨消失后的一个月,数年没有往来的本家突然来信,信中的大意是:既然产屋敷家的公子已不在,还请将女君归还,由自己的血缘族亲来照顾。

      听上去是多么恳切,想必稍作宣传也能成为一段感人的佳话。其实这话说得漂不漂亮,产屋敷家也没有留人的道理,和必要。

      费心接回病弱的孤女当然是有用的。

      当时一族衰落,在天皇陛下身前任职的大臣已然年迈,却迟迟不见有后继者出现。这都不论,最关键的是当时天地之间灵力消颓这一现象已成大势,残留的灵力既供养不了人类孕育附有天赋的孩子,也滋生不出以此为养分的精怪妖物。

      扫除妖魔,守护京内平安——这是当初设立阴阳寮的目的。如果世间不再诞生妖物,那么阴阳寮也就不必存在了。

      为了在有生之年最后再为族人挣出之后数十年家族繁荣昌盛的时光,他们急需要一个展现忠诚和能力的机会。

      巧的是,有仆役在整理杂物时翻出了美舟的母亲生前遗留的画册。

      那上面绘着一只长着人面的狐狸。

      【原来竟不是灵力,而是妖力吗?】

      【难怪怎么责问都不肯说不口,恬不知耻的女人,居然跟妖物暗中苟且!】

      【如此让家族蒙羞的东西,怎能容存于世!?】

      【我知道一个秘法,可以令妖物短暂失去意识,陷入疯魔。何不让叔父大人施展此法,再将妖女斩于人前。如果成功,叔父大人必然会重新获得天皇陛下的宠爱。】

      【值得一试。若能成功,那个妖女也不算白白投胎这一遭,还算是对得起这一族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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