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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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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鬼舞辻无惨在还姓产屋敷的时期曾经有过一个人类妻子,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事到如今,除开他自己,已经没有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或鬼知晓这桩旧事了。
这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
作为自小体弱多病,被众多医师预言活不过成年的无惨来说,光是拼尽全力苟延残喘,为了让这点微弱的生气不要像风中残烛一般忽得熄灭就已经耗费了他的全部心力,旁的任何事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他那个人类父亲于子嗣一途上颇为艰难,唯一的一个继承人活不活得到成年还难说。而那个人又实在不想从宗家过继,只好想尽办法在世家当中物色年岁和家世相当的贵女,期望他在死前能留下后代。
产屋敷家的年轻公子是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这是当时平安京世家贵族无人不晓,却又默契地缄口不言的秘密。
清楚这一点,怎么还会有正常的世家愿意和产屋敷缔结婚约。
——可是,偏偏还真的有一家人家提出了意向。
…那是当时京中颇有盛名的一户人家,祖上出过威名远扬的阴阳师,深受天皇的赏识,家中多数后辈也在阴阳寮中任职,可以说一时之间风光无限。
这样的家族为什么会对产屋敷家的公子感兴趣,究其原因,还要追溯到上一代,也就是无惨的那位人类妻子的母亲那一辈。
身为自小养在闺闱之中,未尝接触外界的清流世族之女,那位女君却以没有举行过婚仪之身暗结珠胎。事态暴露之后,问其腹中胎儿的生父,也只说没有那样一个人,或者这孩子是梦中受胎这种一听便是编造出来的谎言。
族中出了这等丑闻,照理该将那位女君暗暗料理,可正当那时,家族暗显衰弱迹象,族中已有许久不曾出生怀有灵力的婴孩,而那个女婴还在腹中之时便被检测出身怀灵力,于是其存在就被短暂容许了下来。
可惜的是,在众多明里暗里的关注和希冀中降生的那个女婴却没能回馈那些投注在身上的期望。
空有一身灵力,却碍于母体孕期所受的冷落和忽视,没能拥有一具健康的体魄,无法习成阴阳术不说,正常生活都难以维持。
期望落空,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再无人去关心,在其生母去世之后,她的孱弱多病更是成为一个棘手的问题。
就在这时,族中收到了来自产屋敷家缔结婚约的请求。
当时平安京实行走婚制,贵族女子婚后也并不会离家,可产屋敷家的公子是个无法走动的病体,因此产屋敷家提出的一项要求是希望成婚之后女君能够搬往产屋敷家的宅邸居住。
一般人家不会同意这样的请求,可在这家看来,这实在是个再及时且顺心不过的要求。
至于女君自己的意愿,那个家里唯一一个会去在意的人已经不在了。
2.
鬼舞辻无惨偶尔也会回忆起一些和那个人类妻子相处的片段。
——他作为鬼的时间太长,而人类的那段时期相比起来短暂的就好像一场幻梦。
那点对于无惨来说充满了不受控的屈辱和时刻笼罩在死亡阴影之下的恐惧的年月,在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之中被遗忘得不剩多少,对于那个女人的印象也寥寥无几。
“美舟”——这是那个女人的名字。
至于那个女人的家族姓氏,无惨没有兴趣去记一个没过几年就衰败消亡的家族的姓氏。
之所以记住那女人的名字,是因为他曾听过那个女人解释自己名字背后的含义。
当然,具体的话已经记不清了。
无惨初次听闻那个名字是在侍奉他起居的家仆口中。
他的父亲动了给他寻找亲事的念头时正值冬日,那是一年之中对于他来说最艰难痛苦的季节,彼时他缠绵病榻,一连数日浑浑噩噩,意识模糊,药石皆无用。
对于他父亲可笑的行为无惨只觉得荒谬,心里清楚自己的身体已经不被抱以希望,虽然愤怒,却也无力阻止。
等到他熬过那个冬季,能够稍微维持神志清晰的时候,两家之间已经商定下了婚期。
就像产屋敷家不会在商议婚约之时刻意强调家中独子的病弱——即使那已经人尽皆知,那名女君的身体情况也被隐瞒了下来。只是两家互通之后,这些家族秘辛难免通过下人之口流传出来。产屋敷的家仆以这些为谈资在闲暇中时不时聊起。
无惨少数能够动弹的时候会坐于窗沿之后,在杯中袅袅升起、泛着缕缕茶香的白雾中,拼拼凑凑听完了他那个未婚妻前十几年的人生轨迹。
实在是可笑、又无趣之极。
他不认为自己需要一个这样的妻子,但如果能够从他父亲脸上看到期望落空时失望透顶的表情,也不失为这烦闷的生活中一点聊胜于无的乐趣。
3.
对于那个婚期未至却被本家以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态度打包送至宅邸的女人,无惨并没有动身去会见的兴趣,也并不对她有什么额外的好奇。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已经一清二楚,无非是养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在宅内,产屋敷不至于负担不起。
过来的那个女人符合他对当时贵女的印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开刚入宅隔着帷帐拜会的那一面,几乎从未见到她走出内室。
只是和室薄薄的纸门隔不开这相距不远的空间内的所有动静,即使不情愿,无惨还是时不时能够听到些许从那个女人居住的方位传出的声响。
那些声音多是她身边的侍女苦恼的劝言,诸如“您不可将苇帘卷起,沾了风寒可怎么办。”、“请不要素足踩在地面。”、“药放得凉了有碍于您的身体。”
除开那些话语,那片地方安静得出奇。只有极其偶尔,无惨才会从那喋喋不休的言辞的缝隙中,捕捉到一点点来自于那女人轻笑着的回复。
那声音也好似融化在风中,难以听得真切。
4.
若要细数鬼舞辻无惨漫长生涯中少数几个看不懂的人的存在,那个名叫美舟的女人无疑可以算作其中之一。
还是人类时,将自己的性命看作人生中最要紧的东西,所以无论那些庸医提出的治疗方案再怎么无用,他也按耐着自己,竭尽所能遵守,日常生活上也注重无比、细致入微。
为了达到那些繁杂的要求,他身边照料的仆役是这座宅邸中数量最多的。
——当然,也是更换最频繁的。
所以无惨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那个女人对待自己随意的做法。
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住地,除开一个年迈的贴身侍女之外,不带任何杂用的仆役。于吃食和住宿上也从不曾听闻她提出半点不满和要求,简朴得几乎不似一个大族出来的贵女。
那户人家到底是怎么养的女儿?
生活上的习惯不提。作为自小疾病缠身的人,怎么会用这种不看重身体的态度来对待自己?
5.
那是一个夜雾浓重的夜晚。
厌恶了那个老侍女一遍一遍苦口婆心又无效的规劝,无惨躺在床榻之上,听着不远处若隐若现的咳嗽声。
那个声音他熟悉得很。
春季是花草萌发的时期,空中飘飞的花粉对于久病之人虚弱的身体来说只会引起痛苦的咳喘之症。
那个在昏暗寂静的夜间不时响起的咳声熟悉得仿佛与无惨过往无数个暗夜相呼应,让他恍惚以为是从自己胸腔深处发出来的。
深深的、喘不上气的疲惫,连绵而单薄,甚至无法支撑起气力痛痛快快咳出声来,只能眼睁睁盯着屋顶的片隅,等待又一个黎明。
忍无可忍,无惨推开房门跨出屋子,第一次踩上了那个女人所居屋舍的外缘。
6.
女人的寝室在几重纸门掩藏之后的内室。
空荡荡的院落。她不曾让产屋敷的下仆进入里间,也不需要那个没几年活头的老侍女守夜,于是到了晚上这间屋舍便只有她一人。
无惨一扇扇推开那些门,要不是听到行进的方向传出的咳嗽声,只会以为这是间无人居住的荒屋。
重重拉开最后一扇纸门,无惨走进女人的寝室。
室内不剩半点烛火,但有月光,莹白而剔透,照亮披散长发靠在窗前的人。
无惨早就得知那个女人比他年长两岁,放在那个时期,是膝下有两个幼子也不奇怪的年纪。
靠在窗边的女人虽然因为常年疾病的折磨显得憔悴而消瘦,却无疑长着一张成熟的面容,即使毫无血色,也依稀流露出明净韵致。
无惨开门的动静打断了女人从鼻子里轻轻哼出的音律,吸引她转动目光注视过来。
深更半夜被陌生男子闯入寝屋,换做寻常女子早就尖声呵斥,或是惊慌失措地缩进角落。然而不知是那女人受惊过度,还是已经虚弱到无法做出反应,那投射过来的一瞥却无比平静。
“我倒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妻子居然是个愚蠢到听不懂人话的家伙。”刻薄的语气从嘴里吐露出来,压抑多日的不满得以宣泄,无惨只觉心中快意。
“病了不知道喝药,咳喘不知道避风。深夜不安歇,倒靠在窗前欣赏美景吗?你还真是好兴致。”
无惨冷笑一声,“觉得无所谓的话,不妨痛快了结自己,省的无端扰人清梦。”
说完,无惨看到女人缓缓举起袖口,鲜红衣角遮住下半张脸。他心想也不过如此,等待着女人给出回应,是喏喏地道歉也好,是委屈的哭泣更好。
但是,女人露出的眉眼却弯出一道弧线,长睫翘起,似是笑了。
她说,
【真美啊……】
7.
少年有着薄冰一样的美貌。
十几岁的年纪,稚气未褪,脆弱而锋利,细长的眉宇在中心蹙成紧紧一团。黑色长发微卷,海藻一般垂在胸前,映衬苍白的脸。
最美的是那双眼睛。因为遮掩不住的怒火而睁圆,仿佛有一团浇不灭的火焰在其中燃烧,于黑夜当中仍显得艳丽夺目。
8.
美舟其实知道自己和家中别的孩子不同,不过她并不在乎。
无论是未曾听闻过任何消息的父亲、寂静清冷的院落、粗糙的饭食、还是下人暗处哧哧的耻笑和窥探,她看得到,感受的到,只是这些都不值得她去在意。
因为从出生开始,母亲就是她的全世界。
即使那个母亲会哀怨美舟不争气,没能有足够的能力给予她们更好的生活,总是会在空无一人的房间暗自流泪。可她也会用微凉的手轻抚美舟发热时滚烫的额头,彻夜为她更换湿帕,也会在清晨明媚的阳光底下,用木梳细细打理美舟的长发。
母亲去世之后,美舟一个人静静地在那间院落里长大,直到某一天,被要求嫁与产屋敷的若君。
身体健康与否,穿怎样的衣物,住哪里的院落,可以选择这些的权利生来就没有握在过美舟的手里,因此她点了头。
对于那位若君是个怎样的人,美舟也曾小小的好奇过,只是她所见的人太少,贫瘠的想象力难以支撑这份好奇心。
直到那位若君气势汹汹地闯入她的世界里来。
…真是神奇,那身姿明明如残烛余焰,美舟却从他身上看到了丰沛的情绪、和不知名的执着。
像是看似烧尽的炭灰,拨开深处却仍能发现一点未熄的火星,只待抓住复燃的时机,便能盛开壮丽的烟火。
而这些,都是美舟从未有过,也不知该如何去拥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