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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黔中(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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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二娘觉得孙荀是太累了,精神恍惚,所以在做饭时候,出了意外。
但经过调查,孙荀在那段时间里,应该同时经历了几件事。
闻兮替她倒了一杯。
有人来了,两个老人牵着个小孩,浑浊眼睛瞥了眼闻兮。吃花生米,看也不是客人,估计是闲聊天的路人。
看这情景,老人拉下脸道:“打烊了也不知道收拾,早点回去给栩哥儿念首诗多好,学堂先生都说好几回了。”
小孩背着书袋,木木地叫了一声娘。
叶二娘嚼花生米,淡淡点了个头。
老人又道:“我儿子呢?”
“给东头吴家送宵夜去了。”
“哎哟那可远,为了养家一天天都累坏了,你倒还在这喝酒呢,明早给他们炖鸡蛋羹,放猪油,补一补,栩哥儿念书也要补脑子。”
李暄和皱眉,不高兴看着来人。
闻兮听了半晌,原来,孙荀是被辞退的,不单为缩减开支。
按理说孙荀成为怨主之一,就算不是最强的,收拾俩精瘦的老人还是小意思的。
大约还是有顾念,不然磕着绊着,不知轮到谁伺候呢。
毕竟,谁的父亲可是不容易的。谁的母亲也是不容易的。
闻兮笑了一下。
“你们家真是有福,有这么个能干媳妇。”
引起人注意。
闻兮道:“你看,请个私塾先生一个时辰多少钱,请人来做饭打扫,一天要多少钱,照顾一家老小一个月要多少钱,怎么也得三两银子吧,一个能干媳妇居然都给包圆了。要么说你们家有福气呢。”
老人怔怔地,张嘴要说什么。
闻兮又道:“还不止如此,这饭馆也打理得生意兴隆,这水平搁外面,被老板克扣过一年还能有五百两分红,你们是一家人,应该不会这样做,那叶二娘这十几年,不得攒个七八万两银子啊!”
“……”
“叶老板,这么有钱,我来蹭酒,就拿花生米招待我!”
叶二娘不清楚这是什么路数,探究似的看她。
老人半晌才说道:“你谁啊?”
闻兮霸气坐姿,拍出一沓银票:“红鹤楼大老板,想来挖走叶老板到我那任大总管的,每年三千两,唉,结果她不愿意,说舍不得家里。你看,你们家福气可大上天了!”
“……”
三千两银子拍桌上,老人看闻兮觉得不一样了,这通身气派,说天上来的都有人信。
这对公婆局促起来,着急忙慌说了几句,什么怠慢,赶紧忙活端来二斤酱肉,四个大骨头,两碟凉菜,还拿了更好的酒。
闻兮大尾巴狼似的点点头:“我跟叶老板还有要事商谈。”
人只能走,但走前悄悄对叶二娘挤眉弄眼,有意思要传递。
当然是不让她去,不然家里怎么办?
叶二娘懒得看,等人走后终于笑出来:“到底是住凶宅的人,那两人精都被你唬住了。”
闻兮摇头晃脑地,拿起好酒给两人倒过,豪气万丈干杯。
两杯过后,叶二娘抿了抿唇:“是我对不住孙荀。”
闻兮看过去。
“她太瘦弱了,只能打散工。后厨的活又重又杂,她其实干不了多少,前堂的活倒是轻巧些,可我,不想她呆在前面。”
叶二娘垂下眼眸叹气,艰涩道:“会被很多人盯上。她还那么小。结果因此被逮着错误,辞退了。而我阻止不了。”
闻兮道:“有各种考虑也是正常的,缩减成本,临时工不好管……”
“不是这些,就是看不得我闲一会。”
闻兮心酸:“你知道?”
叶二娘笑:“这有什么难猜的,看我闲着就觉得吃亏难受呗。”
屋外冒起寒气,争先恐后想跑屋里来,闻兮打了个寒颤,轻轻挥手请了出去。
李暄和本来坐着听人说话,难受得发愣,立马起身到门口撵鸡似的挡寒气。
“我这几十年,一直困惑一个问题。”
闻兮注视着她。
叶二娘神思飘远,感到宁静,想要说些心里话,希望不会吓到这个仿佛从天而降的小姑娘。
她道:“我发现,因为……是女的,我从小被各种忽视,新衣服没有我的份,好吃的有各种禁忌我都不能吃,分田地分宅子没有我的份,也没有读书做官的机会,祠堂门口我都不能站那。”
“奇怪的是,因为是女的,我从小又被各种惦记,做饭洗衣就是我该做的,四岁就有婆家了,十四岁后更是走哪都有眼睛盯着我,直到收了一笔钱把我赶进夫家,那些目光才收敛了。大概成亲了,我这具身体有主人了。”
“你说,从小不给我好东西,任何傍身的财物也没有,就是为了孤立我,好顺利把我换给别人吗?”
闻兮没有说话,她知道这人现在只想倾诉,她不想打断。
“都说劳动致富,我四岁捡麦穗,七岁给全家做饭,八岁割草养猪,嫁人后干活多了四倍,饭店生意忙,回家还要忙。可我辛劳半生,怎么什么都没有?”
“家,是一个方便剥削人的地方吗?还只剥削我们?”
“我是水里的浮萍,从一个地方流到另一个地方,只待凋零后流进别人家祖坟,再被论断为一辈子靠别人吃饭。”
叶二娘摊开手:“这双手新的旧的这么多茧子,到头来,就挣了一口饭吃。”
“你是第一个叫我老板的人,我当时都愣了,很高兴,又心酸,我多想为你免单,但是……”
“我看到你,真的很高兴,听说你从京城来,是大官,真好,不像我们。”
叶二娘无奈地闷了一口酒。
外面雨声滴答,不知吹打了多少浮萍。
闻兮看她不想再说了,道:“长大的浮萍,是不是想飘去哪就能飘去哪?”
叶二娘抬眸看她。
闻兮说:“家务劳动确实是有价值的,你看雇佣乳母、长工短工、侍女小厮,私塾先生,都要付工钱的。这个常识大家都知道,只是大部分人家,他们不肯承认也不敢承认家务劳动的价值,因为一旦承认,他们要么付出同等劳动,要么付出相应代价,他们不愿意,也付不起,所以贬低否定家务劳动,这样,他们就能继续把所有重任压到媳妇身上。”
“这其实是一种仆又矮精神压迫术。”
叶二娘困惑:“仆又矮?”
“嗯,矮化别人,从而奴役别人,低成本甚至没有成本让别人做事,与此同时,还能享受控制别人的权力感。比如你劳作半生,却依然在怀疑自己,比如你的母亲劳作一生,但是没有财产能留给你,因为我们的东西,都被各种各样的理由抢走了。”
叶二娘先是震惊,接着慢慢感到怀疑,最后陷入一种屈辱感,浑身难受起来,像冰冷的雨水一下淋透衣裳,带走所有热气。
“真相丑陋,所以永远别怀疑自己,如果我是酒楼老板,要雇佣你,是愿意付三千两银子的。”闻兮忽然顿住,看到李暄和怔怔望着自己,眼神痛苦又迷茫。
她怎么了?
叶二娘倏地笑了:“你说,外人,有这个机会来算计我吗?”
等闻兮回去的时候,已经快巳时了。
赵宅巷口,有两个大人走来走去,焦躁不安,还有一人呆呆站住那,抱着雨伞,身形瘦削可怜见的。
闻兮一直在等这样的事。
住进凶宅,查过往的事,多少掀起了波澜。之前想过,背后有没有一手遮天的人,看她查到隐秘,来杀人灭个口的。左等右等,总算有人耐不住了。
只是,怎么看着像一家三口啊?
一看见人,吴大娘就急得伞也不要了,两三步跑过来,又急忙站稳,急切道:“你,是不是那个,敢住这鬼宅的高人?”
后面那丁老汉也过来了,打着伞,同样焦急又怕唐突的样子。
闻兮将目光从后面失神的小姑娘身上收回来,和气点头:“请问有什么急事吗?”
妇人顿时哽咽,手抖着拿出一份婚书,红底黑字,写着和丁茉莉喜结良缘,本来寓意大喜事,却在雨夜显得瘆人阴森。
丁茉莉,就是吴大娘和丁老汉的女儿。
有个恐怖传言,六十里外的芃城,被鬼尊盯上,每隔三月,挑选人家送婚书,下聘礼,三天后派阴士,抬花轿,鬼尊娶亲。
没想到,这事是真的,而且来了黔中。
吴大娘悲号痛哭:“婚书昨天早上发现的,抬了十二担东西,我们连忙去寺庙去道观,可只给了些什么朱砂桃木剑。今天听人说你敢住鬼宅,住了几天也没事,说你有大本事,还有官府令牌,是大官,求求你,救救我家丫头吧!她才十七岁啊!再过一天,那鬼尊就要来了!”
老汉拿出钱袋子,就要塞给闻兮,语无伦次道:“你肯定是有本事的,求求您了!他们说你除祟捉鬼要五百两,可我们抵押了地和房子,只凑了九十多两,求你收下,你放心,我后面一定,一定还上,我有力气,能干活的,我保证!只要能救我家孩子!”
两人哀求着就要跪下,闻兮赶紧扶起来,安抚着,定定看着后面的小姑娘,
丁茉莉垂下头,看不清神情,只是身侧紧紧抓着衣服的手,能看出她一定很难受。
闻兮收了二钱银子,怕雨夜带着一大笔钱不安全,又送这一家人回去,叮嘱不要多说,不用害怕。另外赶紧把田地房子赎回来,春天到了要种地的。
回来已经很晚,想居然还有这种事,真是欠打。
春雨滴滴答答,催人一夜好眠,等闻兮醒来,只觉春天真好,几天疲惫都睡走了。
望着屋外清亮的天,闻兮彻底醒了!
天亮了?
昨晚怎么没来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