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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脑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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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还长,我去小超市帮着整理货物。
货车上的人是个看起来脾气就很不好的邋遢壮汉,从驾驶室里下来就把啤酒箱子重重摞在门口,啤酒瓶子互相噼里啪啦地碰撞。他不抬进去摆货架我也不敢开口,因为我看见他无缘无故就狠狠瞪了我一眼。我一个人拖着啤酒箱子往屋里走,勒得满手都是红痕。
收银员看我终于有时间歇息一下,挑子一撂叫我去看一下柜台,晚上给包一顿饭。
我擦擦手上的灰尘过去了。抖着手臂给人扫码。
有个大娘拎了一大箱子奶,码在最底下,我得翻过来扫。大娘问我:“你手怎么一直抖啊?”
老板娘抱着臂杵在我身后,眼神不善。我赶紧扯起一个笑容:“没事,刚才搬了一点东西现在胳膊有点麻,不耽误干活。”
一咬牙用力把奶箱子翻过来,框一压声砸在柜台不知轻重地响。胳膊没了知觉吓得眼前也发白,果然下一刻老板娘就过来压着我腰将我推走。
我不知所措站在一边,看着老板娘麻利地扫码装袋,戴着夸张银饰的粗手指灵活地翻飞着系上塑料袋。大妈拎着袋子走了。
我呆愣愣地看着老板娘的背影,以为她会骂我。可是她四周看了一下没有别人,叫我继续干活。
我沉浸在劫后余生的感动中,心想着不能再出错。很晚的时候老板娘扔过来两个半荤半素的死面包子,我站在柜台后面啃了两口就又有人过来结账。我把晚餐扔在一边扫饮料、扫酸奶,还有鸡蛋和米面油盐。
天色渐晚,店也空了。刚吃进去的东西又饿了,我偷摸看着店里的老式挂表上闪烁的红色数字,以为很快就能下班,却不料进店的是一个老熟人。
老板娘打着哈欠,坐在旁边的躺椅里好像也有点不耐烦。
那人是谢德军。
父亲很清醒,兴致很高,看上去没有喝酒但是我猜也许家里会有一群等着喝酒的。我眼睛紧紧盯着他眼皮都发抖,怕他突然叫我,那样老板娘会一下子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猜测我俩的关系,然后格外公正不阿地盯着我工作看我到底有没有徇私舞弊。
然而谢德军并没有,准确来说并没有注意到我。或许他什么都不在意,我会出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总而言之不在家里。因为我既没钱也没闲。
我看着步履蹒跚的谢德军在啤酒前面晃来晃去,时不时拿起几个易拉罐看看,看完又放回去。我知道今天哪款啤酒在搞促销,实际上是不卖掉马上就过期的,老板娘也在冲我使眼色。我大声说
“今天**啤酒搞特价买十赠三买一提打六折,中间一排都是。”
不用老板娘挥手我都懂什么意思了,老板娘也烦了想在打发完最后一个顾客之前赶紧把那些东西卖出去。她晃晃悠悠站起来理货架子,我走出柜台跟顾客父亲介绍优惠。
我斜了一眼啤酒,用眼神告诉谢德军哪种最合适。谢德军犹豫不决的期间老板娘不紧不慢地晃过来了,挤开我把临期的几包花生下酒菜也拍上去,说也是赠品。
没有什么别的眼神交流,谢德军把下酒菜在胸前团吧团吧拎着啤酒结账走了。
最后一个顾客走后老板娘看着临期商品叹气,手一挥叫我把那些打了很低的折扣的全都搬下来,又难得大发慈悲让我临走了其中的一袋绿豆糕。
我千恩万谢收拾好自己的小绿豆糕和赚的几十块钱出了门,刚推开门就一脚踩进和脚踝一边深的新雪里。雪还在下。
对啊,今天家里又要喝酒。
我没地方去了。
跌跌撞撞地把十分钟的路程走了半小时,呼哧带喘一抬头脑门就“铛——”一声磕到一根不亮的路灯杆上。
“这路灯有病啊!”
骂了一句我就绕开它,回头瞪了一眼这个玩忽职守的家伙。走出两步气不过地忽然低下头去,在我的影子反应过来之前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雪地里扒出一块石子,重重朝路灯杆扔过去。
“duang——!”
惊得流浪猫都从车底下窜出来飞到了道路对个。
我回过头去,继续赶路。
谢钧一站在我家大门口。
尽管是逆光但我还是看见了,张了张嘴嗓子是干的,打不了招呼说不出一句话。
大铁门上的灯球明明那么暗,映照出来的景象却美好,美好得那个高瘦的身影像个幻像。他从棉袄里面抽出一个保温壶,壶盖打开冒着蘑菇云般的热气。
水雾凝结在睫毛上。谢钧一把杯子递过来,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和温柔:“喝点热的。”
“谢谢。”我迟疑了一下接过水壶,壶口凑近嘴边热气扑在脸上才感觉自己解冻了。
谢钧一的睫毛上也挂着细小的水珠,在昏黄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我们之间隔着那团白蒙蒙的热气,他的轮廓变得模糊而柔软。
“慢点喝。”他说,声音比平时更低,像是只说给我一个人听的悄悄话。
我小口啜饮着热水,感觉血液重新开始在冻僵的血管里流动。谢钧一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又很快移开,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棕色的眼眸里又呈现出熟悉的忧愁。我咽了口口水,欲言又止。
“你爸他……”谢钧一终于开口,却又戛然而止,眼睛里的忧愁浓得化不开。他抬手似乎想碰我的肩膀,却在半空中改变了轨迹,转而接过我手里的空杯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把杯子塞给谢钧一,在雪里跌跌撞撞就要回家,爬了几层楼一点知觉都没有。
敲门门也不开,正准备伸开手掌砰砰砰地砸门,一把钥匙从后面递过来。我手抖得拿不稳插不进锁眼。开了门,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突然厨房传来狠狠摔上柜门的声音。
谢钧一的身体明显僵硬了。我太熟悉这种情况——父亲又输钱了。
又传来抽屉被粗暴拉开又摔上的声音,接着是瓷碗砸在地上的脆响。我站在原地没动,指甲不知不觉陷进掌心。谢钧一站在我身旁,呼吸变得又沉又重。
“你为什么不拦着他?”我终于问出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谢钧一的眉头拧在一起,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挤出一句:"我试过了。"
这不是我想听的答案。一股寒意从心底漫上来,比门外的风雪更刺骨。我转身走向厨房,故意放重脚步让父亲知道我来了。
厨房里一片狼藉。父亲背对着门坐在餐桌前,纸牌洒得满地都是。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的肩膀明显绷紧了,但就是不肯回头。
我拉开冰箱门,里面除了半瓶腐乳和几个干瘪的土豆什么也没有。这场景太熟悉了,熟悉到我已经感觉不到愤怒,只剩下麻木的疲惫。
随手把绿豆糕扔在父亲面前的桌子上。“我去睡了。”我说,声音平板得没有一丝起伏。
父亲依旧没有回头,只是肩膀垮了下来,整个人像是缩水了一圈。这个曾经高大的男人现在佝偻得像棵被风雪压弯的老树。
我转身要走,却看见谢钧一站在厨房门口,眼神在我们父女之间来回游移。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保温杯的杯壁。他慢慢低下头去,好像自己做错了事,发丝散落在额前。
回到房间,我重重摔上门,却听到隔壁传来剧烈的咳嗽声。我累得起不来不想看也不关心,直到咳嗽变成了可怕的呛噎声,伴随着桌椅翻倒的巨响。
我才坐起来。那声音持续了将近一分钟,然后是谢钧一慌乱的脚步声和拍打背部的闷响。
“德军,德军!”谢钧一的声音里带着我从没听过的惊慌。
又一阵剧烈的咳嗽后,一切归于平静。我数着心跳,直到听见父亲虚弱地骂了句脏话说了句“噎死我了”。
门外传来谢钧一急促的脚步声,停在我房门前,他却没有敲门。我们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板,各自沉默。最终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而我一直盯着门把手,自始至终没有动过。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划出一道苍白的线。我盯着那道光线,想起谢钧一递给我保温杯时欲言又止的眼神,想起他指尖的温度,想起他说"我试过了"时声音里隐藏的无助。
枕头渐渐被泪水浸湿。我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是为了活死人的父亲,是为了无能为力的谢钧一,还是为了明明就在隔壁却冷漠得像块石头的自己。
窗外,雪还在无声地下着,覆盖一切肮脏与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