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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暴雪 ...

  •   雪停了,但世界被一种死寂的灰白笼罩,比下雪时更冷。空气吸进肺里,都带着刮擦的痛感。谢青瓷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往家走,超市一站就是八个小时,加上昨夜的煎熬,她感觉自己像个被掏空的麻袋,只剩下一层皮勉强裹着骨头。

      巷口常年不亮的那盏路灯下,聚着三个男人。他们没说话,只是站在那里抽烟,火星在暮色里一明一灭。谢青瓷下意识地低下头,想把自己缩进旧棉袄里,加快脚步想从旁边溜过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零碎的话语飘进耳朵。

      “……就这家,三单元,错不了。”一个沙哑的声音。
      另一个嗤笑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冷的黏腻:“瞅你那点出息,急什么……谢德军,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第三个声音接上,语气里带着一种让人极不舒服的揣度:“听说他闺女……啧,长得还行?挺能挣……”

      “能挣”两个字像两根冰锥,猝不及防地扎进谢青瓷的耳膜。她浑身一僵,血液似乎都凝住了。不敢回头,不敢停留,她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单元门,老旧铁门的合页发出刺耳的尖叫,仿佛在替她哀嚎。

      她靠在冰冷的楼道墙壁上,心脏咚咚地擂着胸腔,震得她发晕。是幻听吗?还是……她强迫自己深呼吸,试图压下恐慌。没事的,肯定是爸又欠了哪家小店的钱,人家吓唬一下就算了。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对,一定是这样。她反复默念着,试图用这脆弱的侥幸编织一件遮体的衣服,却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意。这份侥幸本身,就是绝望开始滋生的温床。

      第二天去超市,她的手脚比平时更慢,像是生锈的零件。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那几句低语,和那几声意味不明的笑。老板娘看她魂不守舍,剜了她好几眼。

      午后,店里来了两个客人。穿着谢青瓷曾经梦寐以求的那所重点中学的校服,蓝白相间,干净又挺拔。两个女生叽叽喳喳,像两只快乐的雀鸟,挑选着昂贵的进口零食。

      “哎,你看到叙白学长发的动态了吗?又撒狗粮!”一个女生兴奋地用胳膊肘捅了捅同伴。
      “看到啦!给他女朋友买的那条项链,是T家的限量款吧?真的好羡慕啊……”
      “人家那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好吧?听说女生家里也超有钱,爸爸是开公司的。”
      “真是小说照进现实……哎,这包薯片好像新口味……”

      “林叙白”、“女朋友”、“限量款”、“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这些词像一把把精致的小锤子,精准地敲打在谢青瓷早已裂痕遍布的心上。她正费力地搬着一箱饮料,听到这些话,手指一滑,箱子角重重砸在她的脚背上,钝痛蔓延开,却远不及心口那一片荒芜的冰凉。

      她蹲下去,假装整理货架,指甲掐进掌心。疼痛让她清醒。她发现自己连一丝嫉妒都提不起来,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自惭形秽。他和他的世界,光鲜、明亮、甜蜜,是橱窗里她连摸都不敢摸的奢侈品。而她呢?是阴沟里挣扎的泥泞,是货架上即将过期的廉价商品。他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千山万水。那是一种物种的隔绝。她曾经那点可笑的、藏在心底的、连萌芽都算不上的念想,此刻被彻底碾碎成灰,风一吹就散了,连一点痕迹都不配留下。这是一种更为彻底的死亡,死于清醒的自我认知。

      浑浑噩噩地熬到下班,老板娘今天似乎心情也不好,把那两个冷透的包子扔给她时,脸色比包子皮还死沉。谢青瓷几乎是凭着本能走回家。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开了一条缝,她就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客厅里,谢德军正背对着她,撅着屁股,费力地翻着她放在床头那个破旧的小木盒。那是她藏钱的地方,虽然里面通常只有薄薄的几张零票,那是她给自己预留的、最低限度的饭钱和应急钱。

      听到开门声,谢德军猛地回过头,脸上闪过一丝极短暂的慌乱,但立刻被一种蛮横的无耻所取代。他手里正捏着那几张可怜的毛票。

      “你回来了?”他站起身,把钞票顺手塞进自己裤兜,动作自然得像拿自己的东西,“这点钱先给我应应急。”

      谢青瓷看着空荡荡的盒子,又看看父亲理直气壮的脸,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那是我……”她的声音干涩得发颤,“那是我明天的饭钱!”

      “饭钱饭钱!就知道吃!”谢德军不耐烦地打断她,声音扬起来,试图用音量掩盖心虚,“老子养你这么大,吃我多少饭?拿你点钱怎么了?不该还吗?!”

      这话像一记闷棍,敲得谢青瓷耳鸣眼花。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个音。

      谢德军看着她苍白的脸,像是找到了某种底气,往前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仿佛是为她好的算计:“再说了,你那点钱顶个屁用!龙哥那边……我打听过了,有个好活儿,轻松,来钱快……就在城里那个‘夜辉煌’KTV,陪人唱唱歌、喝喝酒就行,一晚上就够你在这儿干半个月的……”

      “夜辉煌”、“陪唱”、“喝酒”……这些词连同父亲那张唾沫横飞的脸,组合成一把锈迹斑斑的、肮脏的锯子,开始缓慢地锯割她最后那根名为“亲情”的神经。

      谢青瓷猛地后退一步,像是怕被他的话语沾染。她看着这个生养她的男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他的灵魂已经烂到了何种地步。他不是糊涂,不是无能,他是坏。是那种彻头彻尾的、自私自利的坏。

      她没有哭,也没有骂。只是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其短暂的、被极度压抑后的、类似小动物哀鸣般的呜咽。然后,她猛地转身,冲进自己的房间,把门狠狠摔上,反锁。背靠着门板,她像离开了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息,全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外面,谢德军似乎骂了句什么,但她听不清了,耳朵里全是血液奔流的轰鸣。信任死了,死得透透的,连坟都不需要。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咒骂声停了,大概是谢德军觉得无趣,又或者出门去找他的酒肉朋友了。家里陷入一片死寂。

      谢青瓷慢慢地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抱住膝盖。恐惧(对债主)、幻灭(对林叙白)、背叛(对父亲)……种种情绪像毒液一样在她血管里流窜,却找不到一个出口,最后全部淤积在心口,沉淀成一种沉重到极致的**麻木**。她感觉不到悲伤,也感觉不到愤怒,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空洞和疲惫。

      她需要一点真实的东西,哪怕是一根稻草。她想起自己好像还在旧棉袄的内衬里缝过二十块钱,那是她最后的、真正的保命钱。

      她挣扎着爬起来,像个游魂一样飘出房间。客厅空无一人。她走到挂棉袄的角落,伸手去摸。

      钱还在。硬硬的纸币边缘硌着指尖,带来一丝微弱的实感。

      就在她稍微松一口气的时候,目光无意间扫过地下室那扇虚掩的门。平时谢钧一都会关紧的,今天大概是忘了。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过去。里面似乎有微弱的光透出来。

      她轻轻推开门。

      一股浓烈的松节油和颜料的气味扑面而来。地下室完全变了样。墙壁被粗糙地刷白了,中间支着一个破旧但巨大的画架,旁边一张小桌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颜料管——钴蓝、镉红、那不勒斯黄……那些她在美术用品店门口看过标价、然后头也不回快步走开的颜色,此刻像一支支华丽的箭,射入她的眼帘。

      她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墙面上。那里用图钉固定着许多张素描纸。

      纸上画的,全是她。

      有她趴在超市柜台打瞌睡的样子,睫毛垂着,眼下是浓重的阴影。
      有她冬天在院子里搓着手哈气的样子,鼻尖冻得通红。
      有她某次被父亲骂后,躲在角落默默流泪的样子,一颗泪珠正滚过脸颊的弧度被捕捉得清清楚楚。
      ……
      每一张都画得极其认真,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细致。画里的她疲惫、脆弱、忧伤,笼罩在生活的重压下,却又被笔触赋予了一种奇异而脆弱的美,一种她自己在镜子里从未看到过的、属于“谢青瓷”这个人的特质。

      她瞬间就明白了。那些莫名对不上的数目,那些消失的零钱,去了哪里。

      如果是昨天,哪怕是今天早上发现这个,她会疯。她会冲上去撕碎这些画,把那些昂贵的颜料踩烂,会对着谢钧一尖叫哭喊,质问他怎么敢用她的血汗钱来满足他这虚伪的、无用的爱好!

      但现在。

      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愤怒、委屈、指责……所有这些情绪,都在之前几个小时里,被债主的威胁、同学的议论、父亲的背叛,一点点抽干、碾碎、磨成了粉末。她心里那片地方,只剩下一片被暴风雪席卷过的荒原,冰冷,空旷,死寂。

      她只是慢慢地走过去,脚步虚浮。她伸出因长期干活而有些粗糙的手指,先摸了摸一管挤了一半的鲜红色颜料,粘稠的质感。然后,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画纸上自己的轮廓,拂过那双被画得格外清晰、盛满了忧愁的眼睛。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

      谢钧一站在那里,手里拎着一点简单的吃食,大概是看她没吃晚饭想送过来。他看到地下室的门开着,看到站在画架前的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僵在那里,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慌和等待审判的绝望。他准备好了承受一切怒火和怨恨。

      谢青瓷缓缓地回过头。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她看了看那些颜料,又看了看面无人色的谢钧一。

      静默在空气中蔓延,沉重得能压垮人的脊梁。

      许久,她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发出一个轻得几乎听不见、飘忽得像叹息一样的声音:

      “画得……挺好的。”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那片灼目的鲜红上,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这颜色,真亮啊。”

      谢钧一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了一样,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他预想了所有可能,唯独没有这一种。这种彻底的、死寂的平静,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感到窒息和……心痛。

      谢青瓷没有再看他,也没有再看那些画。她像个梦游者一样,绕过他,机械地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她把自己扔到床上,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那道熟悉的、蜿蜒的裂纹。

      窗外是城市边缘模糊浑浊的夜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在地板上投下一片冰冷的惨白。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她自己微弱的心跳,和一种什么东西正在内部悄然碎裂的、无声的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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