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雾浓》鹤栖雁

11、静电流竄

　　雨季迎来了短暂的间歇。阳光勉强穿透云层，在湿漉漉的操场上投下浅金色的斑块。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水汽蒸腾的味道。

　　周五下午的体育课，内容是垫上运动。体育馆里闷热异常，老旧的风扇在头顶徒劳地旋转，搅不动沉滞的空气。

　　男生女生分开练习。女生这边，林晚轻松地完成了前滚翻，动作利落，引来几声赞叹。轮到萧雾时，她站在绿色的体操垫前，手心微微出汗。她不喜欢这种需要将身体交付出去的动作，那种失控感让她心悸。

　　她深吸一口气，弯腰，手撑垫，重心前移——动作却在中途僵住，一种莫名的恐慌攫住了她，她猛地用手肘撑住，避免了脸砸在垫子上，但姿势狼狈，膝盖重重地磕了一下。

　　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低笑。周时屿站在不远处的男生队伍里，推了推眼镜，嘴角撇过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体育老师吹了声哨子：“动作要领没掌握！下一个！”

　　萧雾脸颊发热，低着头快步走到场地边缘，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揉着发痛的膝盖。羞耻感和熟悉的自我厌弃感像潮水般涌上来。

　　男生那边似乎在进行双人辅助的柔韧练习。一阵骚动，夹杂着蒋寒夸张的惨叫和别人的哄笑。

　　萧雾下意识抬头。

　　是江柏春和另一个男生搭档。老师正在指导他们做一个背后拉伸的动作。江柏春背对着她，微微俯身，让身后的男生握住他的手腕向后拉伸。

　　就在那个男生用力时，江柏春的校服T恤下摆被不经意地向上扯动了一截。

　　一截紧窄的腰线暴露在闷热的空气里。

　　而就在那截腰侧的皮肤上，几道平行的、已经褪成淡粉色的陈旧疤痕，清晰可见。像是什么尖锐物体反复划过留下的痕迹，与周围健康的肤色形成突兀的对比。

　　时间仿佛瞬间凝滞。

　　萧雾的呼吸猛地窒住，瞳孔微微收缩。她死死盯着那几道疤，体育馆里所有的喧闹声、哨子声、风扇的嗡鸣，都急速退远，变得模糊不清。

　　她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却又无法移开。

　　那不是打球能留下的伤。那不是任何意外能造成的规整痕迹。

　　那是一种……她太过熟悉的，绝望的具象化。

　　几乎是在下一秒，江柏春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猛地绷直身体，一把将自己的衣摆拽了下来，动作快得甚至有些粗鲁。他侧过头，视线穿越半个体育馆，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目光。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比平时更冷硬一些，但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是猝不及防的狼狈，是一闪而过的防御，还有一种……被洞穿秘密后的锐利审视。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猝然相撞，黏着，仿佛有无形的静电流竄其间，噼啪作响。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震惊和确认。

　　她也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和随即筑起的壁垒。

　　周围的世界依旧喧闹，蒋寒还在插科打诨，体育老师吹着哨子催促下一个。但在这片喧嚣之中，他们之间仿佛被隔出了一块绝对安静的真空地带。

　　只有彼此眼中映出的、对方那个从不示人的伤口。

　　江柏春率先移开了视线，转过身，恢复了平时那副懒散的样子，对搭档说了句什么，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

　　但萧雾的心跳却失了序，撞得胸口发疼。她缓缓靠回冰冷的墙壁，膝盖的疼痛早已感觉不到。

　　她终于明白，他掌心的温度，他那些看似轻松的“弱智版”讲解，他塞过来的葡萄味饮料，甚至他药盒里那些“让脑子慢下来”的白色药片……所有这些之下，埋藏着怎样一片同样荒芜和挣扎的战场。

　　他们是一样的。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安慰，而是一种近乎战栗的震动。

　　下课铃响，人群涌向出口。

　　萧雾落在最后，慢慢走着。经过器材室门口时，一只手臂突然伸出来，轻轻拉了她一下。

　　是江柏春。他靠在门框的阴影里，眼神复杂，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她能听见。

　　“刚才……”

　　他只开了个头，就停住了，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萧雾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极轻地，用指尖碰了碰自己腰侧的校服布料。

　　一个无声的动作。

　　一个只有他们才懂的回答。

　　江柏春的瞳孔微微放大，凝视着她。紧绷的下颌线一点点松弛下来。那层坚硬的壁垒悄然融化，露出底下真实的疲惫和一丝……如释重负。

　　他极轻地吁出一口气，像是某个背负已久的重担，终于被另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体育馆，融入喧闹的人流。阳光刺眼，地上的水洼闪着光。

　　没有人再说话。

　　但有些东西，已经从裂开的缝隙里，无声地流淌了出来。

　　最深的亲密并非拥抱，而是沉默地互示伤疤——看，我这里也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