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花人·先行版》免柿子

18、岩炉低语

　　铁须部落的夜晚并非寂静。岩壁深处传来规律而有力的敲击声，那是矮人铁匠们仍在不知疲倦地锤炼着金属，炉火的光芒从无数洞口透出，将部落的空地染上跳动的橙红。
　　空气中混合着麦酒的醇厚、烤肉的焦香与金属淬火时特有的焦灼气息，构成一种粗犷而充满生命力的氛围。

　　石屋内，皮尔龇牙咧嘴地忍着痛，让安娜帮他把矮人送来的黑色药膏重新涂抹在肿胀的脚踝上。
　　药膏气味刺鼻，但效果显著，灼热感过后便是令人舒缓的清凉，瘀血也散去了不少。
　　斯考特蜷在壁炉旁，已经啃完了那块熏肉，正抱着一块矮人送的硬奶酪，像小兽一样耐心地磨着牙，警惕的目光不时扫向门外。

　　尔利站在窗边，背对着屋内的暖光，望着外面被炉火映亮的岩壁和更远处深不可测的黑暗森林。
　　她手里依旧拿着那块没动过的黑面包，身影在喧闹的背景中显得格外孤寂而冰冷。

　　“他们…好像真的暂时接纳我们了？”安娜处理好皮尔的伤，走到尔利身边，小声说道。矮人送来的食物和药品，虽然算不上热情，却透着一种务实的善意。

　　“交换，不是接纳。”尔利没有回头，声音平淡地纠正，“矮人重视契约。我们提供了他们需要的东西，他们提供对等的庇护。一旦价值失衡，或者带来麻烦，契约随时可能终止。”

　　她的话像冰水，稍稍浇熄了安娜心中刚刚升起的暖意。

　　“那个矮人首领…葛里姆尼尔，”皮尔单脚跳着凑过来，好奇地问，“他好像很厉害？你跟他说的那些…什么熔炼法，是真的吗？”

　　“葛里姆尼尔是铁须氏族的现任族长，以顽固和精明著称。”尔利解答道，语气如同陈述客观事实，“至于‘炽铁熔炼法’…那是很久以前，一个矮人大师欠下人情后，用于交换的秘密。”她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那只是件微不足道的旧物。

　　就在这时，石屋厚重的木门被敲响了。敲门声沉重而规律。

　　斯考特立刻弓起背，喉咙里发出低吼。安娜紧张地看向尔利。

　　尔利微微颔首：“是送东西来的。”

　　安娜打开门，门外站着的却不是之前送食物的矮人妇女，而是两个格外强壮的矮人战士，他们身后跟着的，正是族长葛里姆尼尔本人。
　　他换下了战斗皮甲，穿着一件更舒适但仍绣着繁复金属线的皮袍，浓密的胡辫似乎重新梳理过，手中的战斧换成了一个巨大的、冒着泡沫的金属酒杯。

　　他的目光越过安娜，直接落在尔利身上。

　　“Thik. Shel gorak. Und gorak bok?” (你。庇护给了。答应的知识呢？) 他开门见山，毫不客套，喝了一大口麦酒。

　　尔利转过身，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Gorak bok. Bok mhorn ul zharr-gron. Rinn thik gor?” (可以。告诉你们炽铁熔炼法。就在这里说？)

　　葛里姆尼尔哼了一声，侧身让开通道：“Nicht! Gorak zharr-ron!” (不行！去熔炉大厅！) 他显然不打算让这种可能重要的知识只在陌生人耳边过一遍。

　　尔利没有反对，只是对安娜点了点头，示意她跟上。皮尔也想跟去，却被一个矮人战士用眼神制止了——显然，只有“知识提供者”和被允许的“沟通者”可以前往。

　　安娜有些紧张地跟在尔利身后，穿过灯火通明的部落空地。
　　矮人们投来各种目光——好奇、审视、漠不关心。熔炉大厅位于岩壁深处，温度明显升高，空气灼热，巨大的熔炉如同沉睡的巨兽，散发着惊人的热量。
　　几个年长的、胡子几乎拖到地上的矮人铁匠已经等在那里，眼神锐利如鹰，看着走进来的尔利和安娜。

　　葛里姆尼尔对老铁匠们点了点头，然后看向尔利：“Bok!” (说！)

　　尔利站在巨大的铁砧前，身形显得更加纤细苍白，与周围粗犷火热的环境格格不入。但她开口时，声音却异常清晰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她没有直接说出方法，而是先用矮人语流利地报出了一连串奇异的矿物名称和精确的比例，其中一些词汇甚至连那几个老铁匠都皱起了眉头，交头接耳地确认。
　　然后，她开始描述一种极其特殊的、需要交替使用“月光冷却”和“地心火淬”的锻造节奏，以及一种用于引导火焰温度的、早已失传的符文铭刻技巧。

　　她的叙述精准、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完全像是背诵一本古老的工艺手册。
　　老铁匠们的眼神从最初的怀疑逐渐变为震惊，再到狂热。
　　他们激动地争论着某个细节，甚至有人立刻拿出石板和铁笔疯狂记录。

　　葛里姆尼尔虽然不像铁匠们那样精通，但也听得目光炯炯，不时大口喝着麦酒，胡须上沾满了泡沫。

　　安娜完全听不懂那些复杂的术语，她只是安静地站在尔利身侧，看着她在跳动的炉火映照下，那张苍白而缺乏表情的侧脸。此刻的尔利，仿佛变成了一个纯粹的知识载体，冰冷，精确，遥远。

　　叙述持续了将近半小时。当尔利说出最后一个音节时，整个熔炉大厅一片寂静，只有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老铁匠们粗重的呼吸声。

　　一位最年长的铁匠，胡须几乎全是白色，他颤巍巍地上前一步，用极其复杂的、带着古老口音的矮人语向尔利行了一个郑重的礼：“Thik rinn thagi-mhorn… akor, dumi-rinn.” (您承载着古老的智慧…感谢您，非人之人。)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敬意。

　　尔利只是微微颔首，受之无愧。

　　葛里姆尼尔族长满意地哼了一声，大手一挥：“Shel thik! Gorak bok thik umgi-zonzak und nifak-dumi!” (庇护有效！带她去看那些人类机械和狼崽子侦查！) 他对手下命令道，显然对这次交换非常满意。

　　离开灼热的熔炉大厅，回到相对凉爽的夜空下，安娜才轻轻松了口气。她看着身边依旧平静的尔利，忍不住问道：“那些知识…就这样给他们了？很珍贵吧？”

　　尔利沉默地走了一会儿，才开口：“知识只有在被使用时才有价值。于我，无用。”她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惋惜，“而且，这是最有效率的交换。”

　　第二天，契约开始履行。

　　皮尔被带到了一个堆满各种奇怪金属残骸的工坊。那里有半台蒸汽核心、扭曲的枪械零件、甚至还有一块损坏的怀表——正是皮尔家族曾经经营过的类型。矮人工匠们抱着手臂，带着看好戏的表情围观着这个人类少年。
　　皮尔起初有些紧张，但当他触摸到那些熟悉的机械结构时，贵族教育的底子和某种天赋被激发了。他忘记了疼痛，沉浸其中，开始用简单的工具和矮人能理解的词汇，尝试解释和修复。虽然他做得笨拙，但思路的清晰让围观的矮人眼神渐渐从轻视变成了若有所思的认可。

　　斯考特则被编入了一支矮人巡逻队。起初他极其不适应纪律，总是独自蹿出去，用鼻子和耳朵探索。矮人们对此很不满。但很快，斯考特多次提前预警了林中毒蛇的巢穴和不稳定的沼泽地，甚至凭借嗅觉发现了一处被巧妙掩盖的古老陷阱，避免了伤亡。
　　矮人战士们虽然依旧骂骂咧咧，却开始默认这个“狼崽子”的存在，有时甚至会扔给他一块肉干作为奖励。

　　安娜负责沟通和照顾，她努力学习着简单的矮人词汇，用笑容和力所能及的帮忙（比如清洗绷带、分发食物）慢慢化解着一些矮人妇女的警惕。

　　而尔利，她大部分时间独自留在石屋内，或是在部落允许的边界区域沉默地行走。
　　她似乎在回忆更多“知识”，又似乎在对抗着体内那持续不断的痛苦。
　　葛里姆尼尔族长又来找过她一次，询问关于附近山脉一处古老遗迹的事情，尔利也给出了模糊的指引，再次换来了部落资源的倾斜。

　　暂时的平衡似乎达成了。他们依靠自己的价值，在这片矮人的领地上赢得了一席喘息之地。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尔利站在窗前，望着南方——莱茵镇的方向时，安娜都能感觉到那份平静下的暗流涌动。萨满的意志如同悬顶之剑，那份以血铸成的契约，绝不会因为距离而失效。
　　森林提供了暂时的屏障，却无法永远隔绝那来自黑暗深处的召唤。

　　尔利纱布下的右眼，在无人看见的深夜里，那幽蓝的烙印光芒，似乎越来越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