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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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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的小食堂,像个被遗忘的温暖茧房。
空间很小,只容得下一张原木方桌和两条长凳,墙壁被经年的烟熏火燎成暗沉的焦黑色。
角落里的铁皮炉子“噼里啪啦”烧得正旺,炉膛里跳跃的火焰,提供着源源不断的热气。
一只大红牡丹纹搪瓷锅稳稳坐在炉子上,盖子边缘“噗噗”冒着白汽,一股混合着肉香和菜香的浓郁味道充满了整个屋子。
“饿了吧!”
白神父朝小燕点了点头,示意她在桌边坐下。
动作熟练地揭开锅盖,一团蒸汽“蹭”地腾起,瞬间模糊了轮廓。
他拿起一只粗瓷碗,盛了满满一碗热汤,又用盘子装了两个白面馒头,贴心地放在女孩面前。
炸过的猪肉、软烂的土豆、清甜的白菜以及吸满汤汁的粉条堆起,超过了原本碗沿的高度,沈小燕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一锅的肉菜都给她加上了?
白神父自己也盛了一碗,在小燕对面坐下。
一时间,炉火的呲啦声、汤汁的咕嘟声和窗外狂风的呜咽声在狭窄的空间里交织。
沉默像温热的潮水,缓缓上涨,浸泡着两人之间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空白。它沉甸甸地悬着,带着方才教堂里那场惊魂未定和无声窥视的余烬。
他拿起公筷,很自然地伸向桌中央一小碟酱好的的荠菜疙瘩丝,夹起一簇,小心翼翼地放在盘子的馒头旁边。
“尝尝这个。”他声音温和,率先打破了沉默,“我和小金学的,知道你喜欢吃这一口,提前腌好的。”
沈小燕低垂着眼,盯着那撮色泽鲜艳的小咸菜,叨起几根,又舀了一点汤,就着一起送入口中。荠菜疙瘩丝还是老味道,生脆生脆的,带着股独特的辛辣,不算浓烈,却很直接,瞬间唤醒味蕾。
她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白神父似乎松了口气,拿起自己的馒头掰开一小块,蘸了蘸碗里的汤,送进嘴里慢慢咀嚼。
“快期末了吧?大学里……课业还跟得上吗?北方的冬天,在教室里坐着,是不是也冷得够呛?”关心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寻常,“和同学……相处得还好吧?”
沈小燕握着勺子的手指紧了紧,指节“咯咯”轻响。
大学?那所同位于哈城,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地方?那些为考试和恋爱而烦恼的年轻鲜活的面孔?
它们像隔着一层氤氲的水雾,模糊不清,与此刻身处的弥漫着陈旧木料和热汤气息的教堂食堂,与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的修女袍,格格不入。
沈小燕再次点了点头,动作轻微而僵硬,视线依旧停留在碗里,没有抬眼看他。
“嗯……适应就好。”白神父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仿佛也意识到这个话题的无力。
他放下手里的馒头,目光似乎远远地飘向了窗外。
片刻后,他重新看向沈小燕,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难辨,像在回忆,又像在确认。
“说起来,”他开口,语调变得有些悠长,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沉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话说到这里,却突兀地戛然而止。
他端起碗,喝了一口热汤,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那口汤过于滚烫,灼烧了后面的话语。
他放下了碗,没有再继续。
可那未竟的半句话,像是一个微小的缺口,瞬间漏进了密密匝匝的寒意,还有那个雪夜冰冷刺骨的记忆。
2009年除夕后半夜。
白色的灯泡固执地亮着,像一只永不闭合的眼,死死盯着屋内的一切。
警局那间充斥着烟味、汗味和消毒水味的房间,半凉的茶水中倒映着几张疲惫却紧绷的脸。
做完漫长而机械的笔录,签下歪歪扭扭的名字,一张薄薄的、印着冰冷铅字的《死亡证明》递给了女孩。
警官挥了挥手,用一种近乎驱赶的语气说:“行了,小姑娘,先找个地方待着吧,后面有事再通知你。”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点惨白的光和虚假的暖意。
沈小燕攥着那张冰冷的纸片,茫然地走入哈城除夕后半夜的寒流里。
雪还在疯狂地下,风像无数把冰刀,旋转着、呼啸着切割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
街道空旷得像世界末日后的废墟,厚厚的积雪吞噬了所有声音,只有刺棱棱的风在凄厉地呜咽。
路灯昏黄的光晕在狂舞的雪片中显得模糊而遥远,像是另一个世界投来的微光。
沈小燕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脚下的积雪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身上的薄棉袄根本挡不住这透骨的严寒,寒气从衣领袖口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四肢僵硬麻木得不像自己的。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会儿。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时,混沌模糊的视线尽头,似乎出现了一点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光晕。
它穿透了厚重的雪幕,固执地亮着,像茫茫冰海上唯一一座孤独的灯塔。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沈小燕,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朝着那点光的方向,踉跄着、几乎是爬行着挪过去。
那光是从一扇高而窄的、嵌着彩色玻璃的窗户里透出来的。
窗户后面,是一座肃穆而沉默的教堂。
女孩颤抖着,几乎用身体撞开了那扇沉重的、绿漆漆的大门。
“吱呀——”
一股涌动的暖流扑面而来。
教堂内部显得异常空旷,巨大的穹顶隐没在昏暗的光线里。
一排排深色的长椅在阴影中静默地排列。只有祭坛前点着几支长长的白蜡烛,豆大的火苗在寒冷的空气中微微摇曳,将巨大的十字架和受难基督的阴影投射在墙壁上,拉得扭曲而漫长。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哒哒哒。”
一个身影从祭坛侧面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脚步声在空旷的教堂里激起轻微的回响。
他穿着一身黑色神父常服,身形瘦削却挺拔,像一株落尽枝叶却依然坚韧的松柏。
昏黄的烛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高挺的鼻梁,紧抿的、线条有些冷硬的嘴唇,下颚线清晰而有力。
他的眼神深邃,里面似乎沉淀着许多东西,在摇曳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甚至带着一种与这神圣空间相契合的、近乎严苛的肃穆感。
静静地站在那里,骨子里透出的一种近乎苦修般的克制与疏离,令人下意识屏息,不敢轻易靠近。
他看到了门口的女孩,浑身覆雪、抖得像片条刚上岸的鱼。
没有惊讶的询问,没有多余的言语。
他只是快步向我走来,步伐沉稳而无声。那件宽大的黑色羊毛披风,下一秒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严严实实地裹在了女孩那几乎冻透的薄棉袄外面。
羊毛粗糙的质感摩擦着冰冷的皮肤,一股久违的、属于活人的暖意瞬间包裹了我,像溺水者骤然抓住的浮木。
“跟我来。”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穿透了沈小燕混沌的意识。
穿过空旷而冰冷的大堂,走向后面那扇熟悉的窄门。
就在这个小食堂里,那时这里甚至更简陋。
他给沈小燕盛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汤,放了一个同样冒着热气的馒头。
那碗汤的味道似乎早已模糊不清,但那种从舌尖一路暖到五脏六腑、再蔓延到几乎冻僵的四肢百骸的感觉,像一道滚烫的烙印,深深烫在了灵魂的最深处。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如同蛰伏的毒蛇,猛地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抬起了头:我要留下来,无论用什么方法。
后来,沈小燕编造了一个孤苦无依,渴望侍奉主的谎言。
她跪在圣像前,流着连自己都分不清真假的眼泪,表达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虔诚”。而白神父,用那双能穿透所有伪装的深邃眼睛审视着女孩。
最终,他几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点了点头。
回忆像退潮般迅速隐去,留下的是眼前这碗依旧温热的汤。
刚才汹涌的情绪似乎抽干了全部的力气,沈小燕盯着碗里漂浮的油星,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着。
白神父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他再次夹起一撮咸菜,但没有放进盘里,而是悬停在半空,似乎在确认对面女孩的状态。
最终,他还是轻轻地将疙瘩丝放在了馒头旁。
“汤……”低沉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快凉了。”
他没有再问学业,没有再提过去,只是提醒汤快凉了。
“我有些累了。”沈小燕随意地放下手中的勺子,懒懒地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就要往外走。
“小燕,”白神父下意识喊住她,语气有些焦急,“你的房间一直都给你留着,你随时都可以回来住。”
沈小燕不自觉停住,犹豫片刻后,还是恢复了理智,“不用了,我还有小组作业没完成,要回去和同学讨论。”
松松垮垮的鞋带拖在地上,沾了灰也浑不在意。
白教父想要伸手,却在那扇小门即将关闭之时,想不出任何挽留的借口,只能无措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