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除夕夜 ...
-
哈城的冬天,连空气都带着股铁锈味儿。哪怕浅浅吸一口,寒气也直戳肺管子深处。
礼拜六的哈利路亚教堂外,一长串歪歪扭扭的队伍毫无秩序地排列着。
乌七八糟的唠嗑声、惊天动地的咳痰声以及唱诗班的颂歌声混杂在一起,一时分不清这是在天堂还是在人间。
一个瘦弱的身躯裹在略显宽大见习修女袍子里,重复着“拿”和“递”这两个简单又无趣的动作。
纸箱子里面挨挨挤挤地堆满了圆滚滚的鸡蛋,带着一股禽舍特有的微腥气。
几秒钟不到怔愣的功夫,一只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手迫不及待地伸了过来,几乎要碰到女孩的手背。
沈小燕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抬眼却撞进一双浑浊的眼睛里,那里头根本没有属于信徒的虔诚,只有一种赤裸裸的、近乎贪婪的急切,死死盯住打包好装在塑料袋里的鸡蛋。
她知道,这些人早早的到来,仅仅只是为了领取免费的物资。
鸡蛋一送,信仰启动;鸡蛋一停,信仰归零。
至于上帝?那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名字罢了。
看着眼前这群大爷大妈们市侩的嘴脸,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止不住的厌烦。
一个阴暗的念头在悄悄地酝酿——如果把这些鸡蛋全部打碎会怎么样?
但某人那张刻板却总带着悲悯的脸,不合时宜地浮现在眼前。
“耐心!耐心!主一直都在!”
沙哑低沉声音像是遒劲的藤蔓,缠住了几乎要爆开的烦躁,将其硬生生地勒了回去。
沈小燕吸了口冰冷的空气,僵硬地牵动了下瘪着的嘴角,努力向上,扯出了一个自认为最饱满的弧度。
她将一包鸡蛋稳稳地放进下一只粗糙的手掌里,平静地说道:“主赐福您。”
纸箱子里的鸡蛋山渐渐矮下去。
拥挤的人群开始松动,渐渐缩成短短的一截。
沈小燕轻轻呼出一口气,就在即将要收工时,一个男人突兀地从队伍中闪出,也不管身后的咒骂声,明晃晃地插队走了过来。
他身量很高,肩膀宽阔得与周围佝偻的身影格格不入。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领子高高竖着,遮住了小半张棱角分明的俊脸。
男人没看那些鸡蛋,也没看分鸡蛋的少女。只是快速地走到纸箱子前,微微俯身,自己伸手从所剩无几的鸡蛋里拿了一袋。
拿完鸡蛋后,他并没有立刻离开,反而一动不动地站定了。
那双藏在低垂的帽檐下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冰窟窿,毫无温度地紧紧盯住面前这位“善良”的修女。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瞬间刺穿少女脸上那层勉强维持的虚伪面具。
“沈小燕,”他准确地叫出了名字,语调依旧没有起伏,“还记得你爸妈死的那天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吗?”
“轰”的一声!
整个世界骤然失声、失色、失温。
刺骨的寒冷、浑浊的眼睛、贪婪的脸孔……所有的一切瞬间被一只无形巨手粗暴地撕碎、揉烂、抛向虚无。
时间疯狂倒卷,视野被无情地拖拽回一个更深的、冻彻骨髓的寒夜。
2009年,除夕夜。
那晚的冷,是渗进骨头缝里的,带着哈城特有的,能把人的魂儿都冻住的狠劲儿。
外面的雪像是下疯了一般,大片大片糊在窗户上,与大地的惨白融为一体。
屋子里,因为太冷而皱巴成一团沈小燕,赶紧把冻僵的手放在一只盛着汤水的碗边,毕竟这是家里为数不多的热源。
很难想象在如此低温的条件下,一个没有暖气的三口之家该如何度过?
刚出锅的饺子堆在白瓷盘里,久违地冒着腾腾的白气,薄皮隐隐透出里面翠绿的韭菜馅儿。
“燕儿,快趁热吃!”
妈妈的脸在热气后面显得有点模糊,但眼睛弯弯的,盛满了难得的、几乎有些陌生的轻松笑意。
爸爸坐在桌对面,没说话。
他沉默地拿起筷子,夹起了一个圆滚滚的饺子,蘸了点儿醋,低头吹了吹,然后一口吞了肚子。
空气中竟流淌着一股难言的温馨。
这可能是自他们下岗后,为数不多同时在家一起吃饭的夜晚了。
沈小燕欢快地夹起一个饺子,还没来得及往嘴里送。
“哐当!”一声巨响。
眼角的余光下意识瞥见一旁,夹着饺子的手,猛地一颤。
筷子脱手,掉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一道刺耳的悲鸣。
沈小燕看着眼前诡异的场景,强烈的冲击感让她喉间发不出任何一种声音。
爸爸的脸上已面无血色,像被抽干了一样,煞白得吓人。
他的双手猛地掐住自己的脖子,喉间痛苦地发出“咯……咯……”的怪响。豆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瞪得几乎要裂开,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一仰,连人带凳,“砰”地一声重重摔倒在地!四肢开始毫无章法地剧烈抽搐弹动,像是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撞得旁边的矮柜砰砰作响。
“她爸!”妈妈的尖叫彻底撕裂了屋里仅存的暖意。
她猛地站起,想扑过去的刹那,动作却瞬间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脸上的血色急速消散,表情凝固成惊恐与痛苦的模样。
她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腹部,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另一只手徒劳地在空中抓挠着,想扶住什么。
一声极弱的呜咽后,她的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溢出白色粘稠。
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像一截被锯断的腐木,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咚”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她的眼睛还圆睁着,瞳孔里似乎还映着灯泡照下来的橘光,但仔细一看,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神采。
那两股白沫,从他们扭曲的嘴角不断涌出,覆盖了嘴唇,沾湿了下巴,在冰冷的地面上缓慢而粘腻地蔓延开来。
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地上散落着还冒着微弱热气的饺子。
空气里霸道的韭菜饺子香气,瞬间被一股难以言喻的甜腥味和胃酸的腐气覆盖吞噬。
洁白的雪光映照着地上两具仍在无意识抽搐的身体,也映照着缩在桌边角落,大脑一片空白,连尖叫都卡在喉咙深处的沈小燕。
时间在迅速地凝固。
无数碎片在脑海里疯狂冲撞、尖叫,带着撕裂般的剧痛,几乎要把颅骨撑爆。
“记不清了……”
飘渺的声音飘回荡在冰冷的空气里,轻得像一片被风卷起的残破羽毛。
“真的太久了……已经过去六年了。”
沈小燕徒劳地重复着这句话,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无用的稻草,试图阻止那灭顶的洪流将意识彻底冲垮。
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男人依旧地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像一尊冰冷的石像。
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他所有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清晰地倒映出少女此刻的狼狈和失控。
一个被猝不及防撕开旧伤疤、痛得无法自持的可怜虫。
他耐心又残酷地等这一阵剧烈的情绪风暴稍稍平息,耳边却毫不意外地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抽噎。
“看来还需要时间。”男人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证件,微微颔首,动作带着一种刻板的礼节性,“我叫周巡,是哈城市方正区公安分局的警察。希望下次见面时,你能想起一些……值得回忆的细节。”
说完,男人毫不留恋地转身。
黑色呢子大衣下摆在转身时带起一股微弱的冷风,扑打在少女湿漉漉的脸上。
很快那道影子便快速融入了哈城那灰扑扑的街道。
剩下几个排队的人见情况不对,鸡蛋也不要了,头也不回地赶快离开。
偌大的教堂前,只留下一位瘦弱的少女。
脸上的湿冷还在,眼泪混着鼻涕,黏腻得让人难受。
几乎就在那男人身影消失的同一秒,沈小燕猛地抬手,用粗糙的修女服袖口狠狠抹过脸颊。
动作粗鲁而迅捷,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发泄的力道。
袖口粗糙的布料擦过皮肤,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疼,抹去了所有泪水的痕迹,如同刚才那副惨兮兮的可怜模样从未存在。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那股翻涌的、混杂着剧痛与莫名怨毒的寒意压下去。
抱起纸箱,转身走进教堂。
绿漆漆的铁门合拢,将寒风彻底隔绝在外。
沈小燕拖拉着两只脚,有气无力地向里走着。
下意识一个抬眼,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瞬间冻成了冰碴子。
就在大门正冲着的楼梯处,一个人安静地伫立在浓重的阴影里。
他穿着全年如一的黑色神父常服,身形瘦削,像一株落光了叶子的老树。
枯皱的双手松松地交叠在身前,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劝慰的脸,此刻没有任何表情。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沈小燕,眼神像穿过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落在女孩刚刚擦干的,甚至还残留着粗暴擦拭痕迹的脸。
沈小燕心中下意识一慌。
他什么来的?站在那里多久了?是从那个男人问问题开始的?还是在她崩溃流泪的时候?或者更早……在一开始用虚假的微笑分发鸡蛋的时候?
这无声的注视,比刚才那个男人冰冷的质问更让人心惊肉跳,像无数根细密的冰针,无声无息地扎进皮肤,刺探着皮肤下所有隐秘的、不可言说的心思。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
沈小燕张了张嘴,可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压垮她时,白神父动了一下。
“哒哒哒。”
他抬脚,不急不缓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阴影从他的脸上褪去少许,露出了那双熟悉的眼睛,既深邃又温和,像是见不到底的海,捉摸不透却又带着无限包容的力量。
他没有问那个男人是谁。
也没有问那个关于死亡的问题。
更没有问为何流泪,又为何瞬间擦干。
彷佛刚才那场对话,从未存在。
白神父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孩,脸上那层惯有的淡漠似乎融化了一丝,嘴角甚至牵起一个极淡、极浅的弧度,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小燕,”他轻轻地唤女孩的名字,温柔的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还没吃饭吧?”
语气自然地像在讨论天气,“正巧,我也没吃,不如一起吧。”
沈小燕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抱着纸箱子呆在原地。
白神父心里一颤,眼中竟带着几分委屈,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们……好久没一起吃饭了。”
这句话轻飘飘地冒出,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了沈小燕刚刚试图平复的心湖,再次激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好。”沈小燕几乎没有再过多考虑,马上便同意了。
白神父努力忍住嘴角荡漾的笑意,矜持地朝通往内室的小门偏了偏头,示意小燕跟上。
那扇门后是通往教堂后面狭小却相对温暖的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