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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梦与现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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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像块膨胀的海绵,吸饱了五彩的情绪,像是隔着水在说话。
光影在流动,想要抓住些什么,手指却穿过一片柔软的雾。
似乎又回到了去年夏天,收到录取通知书后的那个晚上。
那晚的月亮,很圆,像个烤熟的大烧饼。
夏夜微醺的暖风,带着丁香花的淡香和白天未散尽的暑气。
长大的女孩即将离开这座庇护了她近六年的教堂,走向一个完全陌生的,属于“正常人”的世界。
一种莫名的、混杂着期待、惶恐和更复杂情绪的东西,在心底渐渐发酵膨胀,直至撑破张裂。
晚餐时,白神父破例开了一小瓶甜葡萄酒。
话很少,只是多看了女孩几眼,眼神里那种惯常的温和沉淀下来,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缓缓举杯,动作有些迟缓,低声说了一句:“小燕……出去,好好学。”
低沉的声音几乎要被窗外的虫鸣淹没。
那点微甜带涩的酒液似乎在空荡的胃里点燃了一小簇火苗,烧得脸颊发烫,头脑也晕乎乎的。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借着酒意猛地窜了上来。
收拾完碗筷,白神父像往常一样,坐在靠墙那张旧摇椅上,闭目养神。
月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
那件领口磨得有些毛边的黑色夏布常服,领口的扣子依旧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
椅背很高,他的头微微后仰,靠在上面,几缕银丝清晰可见,散落在宽阔却已显清瘦的额角。
他闭着眼,呼吸平缓,似乎已经睡着了。
那张脸,棱角依旧分明。岁月在他眼角和唇边留下了深刻的纹路,像风化的岩石上的沟壑。这些痕迹,混合着沧桑、克制与某种近乎苦修般禁欲感的独特味道,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沈小燕感觉自己心脏快要跳出来了,“砰砰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酒意混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藤蔓一样缠绕住理智。
是长久依赖的依恋?
是黑暗中抓住唯一光源的偏执?
还是某种被压抑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悸动?
像被那月光蛊惑了一样,脚步不受控制地轻轻挪到他面前。
摇椅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依旧闭着眼,呼吸平稳,仿佛睡得很沉。
沈小燕屏住呼吸,慢慢俯下身。
距离在一点点拉近,近到能看清他眼睑下淡青色的阴影,能数清他根根分明的卷长睫毛。近到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旧书和皂角的干净沉郁的气息。
女孩的影子覆盖了他半边身体。
她感到一股滚烫的血气直冲头顶,脸颊烫得像是要烧起来。
他的嘴唇很薄,唇线清晰,在清辉下泛着一种近乎冷感的色泽。
只要再低一点,再低一点点……
就在女孩的唇几乎要触碰到他嘴角那道深刻纹路的瞬间——
她清晰地看到,那排浓密的、覆盖在眼睑上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像是受惊的蝶翼,只是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稍纵即逝。那平缓的呼吸,似乎也在那一刹那,有了一个微妙的、不易捕捉的停顿。
他醒着!
这个认知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沈小燕所有的勇气和迷醉。
当所有的热血瞬间褪去,留下的是刺骨的冰冷和铺天盖地的羞耻。
他醒着!他什么都知道!他闭着眼,任由其靠近,任由这荒唐的、僭越的、注定无望的冲动发生,却选择沉默地装睡!
巨大的难堪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喉咙。
沈小燕猛地直起身,动作仓促得差点带倒旁边的矮凳。
脸颊上的滚烫瞬间被冻结,变得一片惨白。
她不敢再看椅子上的他一眼,几乎是踉跄着,逃也似的冲出了教堂。
夜风瞬间包裹着身体,却吹不散脸上那火烧火燎的羞耻和心底那一片狼藉的冰凉。
神父选择了沉默。用最温和也最残酷的方式,拒绝了女孩。
用一个无声的装睡,划清了那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因岁月的沟壑而自卑,因这身黑袍而自缚,他不敢,也不能,去正视一丝僭越的可能。
那个未完成的吻,像一个悬在冰冷蛛丝上的铅坠,永远定格在那个月圆之夜,也永远沉重地坠在每一次无言相对的空气里,坠在每一次欲言又止的沉默里。
“啪嗒。”
一滴冰冷的液体,毫无预兆地落进柔软的枕头上,砸开了一个小小的涟漪。
猛地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沈小燕慌乱地抬手去擦,指尖一片冰凉。
门“哐当”一声被推开,舍友小曼抱住一摞快递咋咋呼呼地走进来,笑着打趣:“燕子,楼下有个大帅哥在等你呢。啧,那身板,那气质,跟模特似的!说,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偷偷谈男朋友喽?”
帅哥?男朋友?冰冷的思绪像冻住的齿轮,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沈小燕猛地坐起身,声音干涩得像劈了叉:“胡……胡说什么呢!”
小曼被这过激的反应弄得一愣,撇了撇嘴:“凶什么嘛,就在楼下门口那站着呢,穿件黑色呢子大衣,围着灰围巾,真挺帅的,不信自己去看!”
黑色呢子大衣?灰围巾?
是白神父吗?
沈小燕掀开被子,几乎是跌撞着下床,胡乱抓起椅背上那件臃肿的旧棉袄套上,拉链都顾不上拉严实,蹬上鞋就冲出了门。
宿舍楼下的空地不大,此刻正是上午课间,三三两两的学生裹得严严实实,步履匆匆地穿行。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
她跑出宿舍楼,仓皇地扫视着传达室附近。
几个男生在跺脚哈气,几个女生挽着手臂说笑走过……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丝荒谬感刚刚冒头——
“沈小燕。”
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穿透寒风的冷硬质地,从侧后方传来。
她浑身一僵,像被钉在了原地。
脖子僵硬地、一寸寸地转过去。
背风的角落阴影里,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那天分鸡蛋遇到的男人?
依旧是那件黑色呢子大衣,领口竖着,遮住了小半张脸,灰色围巾随意地搭在脖颈。
他没戴帽子,露出了线条分明的额角和挺直的鼻梁,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冷峻。
那双眼睛,像是魔鬼一样,视线直接锁定了女孩。
沈小燕几乎是本能地想掉头冲回宿舍楼,假装没看见,也没听见。
但他的动作更快。
在小燕脚步刚挪动的瞬间,他已经几步跨到了面前。一股带着室外寒气和某种类似烟草与铁锈混合的冷冽气息直直逼近。
一只带着皮手套的大手,算不上粗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准确地抓住了女孩的小臂。
隔着厚厚的棉袄,那力道依然清晰地传递过来。
“跑什么?”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沈小燕猛地抽回手臂,动作带着点夸张的慌乱,强行在脸上挤出一个惊讶又僵硬的笑容:“周…周警官?哎呀,是您啊!刚才没看见!您…您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飘。
周巡的目光在女孩脸上停顿了几秒,那眼神锐利得似乎能直接刮掉面上那勉强糊的伪装。
他微微侧头,扫了一眼周围来来往往,投来好奇目光的学生们。
“这里,”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沈小燕的脸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不方便。找个安静的地方,我们谈谈。”
不是询问意见,而是陈述。
沈小燕脸上的假笑快要挂不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几秒钟的沉默后,最终,还是认命地点点头。嘴角扯出一个更僵硬的弧度:“好…好啊。学校里正好有家蛋糕店,这个点人少。”
“暖洋洋面包房”
名字很温暖,店里也开着十足的暖气,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奶油和烤面包的香气。
玻璃窗隔绝了外面的风雪,留下模糊晃动的灰白光影。这个点确实没什么人,只有一对小情侣在角落处低声说笑。
周巡拉开一把靠窗的椅子示意沈小燕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
他脱下厚重的大衣外套搭在椅背上,里面是一件深色的高领毛衣,衬得他肩背更加宽阔挺拔。他没看女孩,径直走到柜台,片刻后端着托盘回来。
一杯插着吸管、冒着热气的奶茶,推到沈小燕面前。
还有一小块精致的奶油蛋糕,上面点缀着一颗红彤彤的草莓。
“喏,”他把托盘放下,自己面前只有一杯清水,“你们小姑娘,不都爱喝这个,吃这个吗?” 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关心还是例行公事。
沈小燕看着那杯粉红包装的奶茶,和那块精致得有些刺眼的蛋糕,胃里一阵翻腾。
她抬起头,努力让脸上的笑容显得自然一点,甚至带上点调侃:“周警官这么了解?看来一定是个很贴心的男朋友。”
周巡端起水杯喝了一口,闻言,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短暂、几乎算不上笑意的弧度。
他放下杯子,目光锐利地看过来:“忙,没时间找女朋友。”
话题的转折生硬得像一把出鞘的刀,瞬间斩断了那点虚假的温情铺垫。他身体微微前倾,双臂放在桌上,双手交叠,眼睛牢牢锁住面前的女孩,不再有任何迂回:“沈小燕,关于2009年除夕夜,你父母死亡的现场,有没有再想起些什么?”
来了。冰锥再次精准地刺入旧伤疤。
沈小燕脸上那点强撑的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厌烦和冰冷不耐的表情。
她垂下眼,盯着奶茶杯壁上凝结的水珠,声音也冷了下来:“周警官,我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六年了,时间太久,真的不记得了。”
“时间久,不是理由。”周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他盯着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过来,“案发现场,除了你中毒身亡的父母,只有你一个活人。沈小燕,你当时就在现场,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甚至…闻到了什么?”
他突然顿了顿,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脸上逡巡,“六年了,难道你心里,就一点都不恨那个害死你父母的凶手吗?”
恨?凶手?
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麻木的神经上。
一股尖锐的、冰冷的讽刺感猛地冲上喉头。
沈小燕抬起头,迎上他那双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睛,嘴角勾起一个极其讥诮的弧度。
“恨?”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尖锐,“周警官,你们警察办案,真是随心所欲啊。想查就查,想不查就不查,拖了六年,现在突然跑来问我恨不恨凶手?”
沈小燕身体也微微前倾,靠近桌面,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就算现在真查出凶手是谁,你们,”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死死盯着他,“真的敢抓吗?”
周巡的眼神骤然一凝,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刹那间掀起了波澜。
他交叠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下,身体绷得更直,声音也沉了下去:“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知道什么?”
沈小燕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窗外,风雪似乎更猛烈了些,拍打着蛋糕店的玻璃窗,发出“嗒嗒嗒”的声响。
她开目光,望向那片混沌的灰白。
“周警官,”女孩缓缓开口,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你知道哈城林场,那五百名一夜之间没了饭碗、没了活路的下岗工人吗?”
周巡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那锐利的、探究的眼神里,第一次清晰地闪过一丝愕然,随即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凝重所取代。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面前的女孩,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冷硬的直线,像是在思索什么。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
沈小燕拿起那杯温热的奶茶,指尖感受着塑料杯壁传来的虚假暖意,却没有喝。
那块精致的巧克力蛋糕,像一块冰冷的墓碑,静静地躺在那里,鲜红的草莓如同凝固的血滴。
“如果想查我爸妈的案子,”我看着沉默的周巡,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千钧的重量,“你首先得知道,那五百个被冻僵在哈城风雪里的人,后来都怎么样了。”
说完这句,沈小燕放下奶茶,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她推开椅子站起来,没有再看周巡一眼,径直走向门口。
推开店门,凛冽的风雪裹挟而来,像无数冰冷的巴掌拍在脸上。
身后,是面包房里凝固的沉默,和那块无人动过的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