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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傍晚的风卷着碎雨,把霞飞路的梧桐叶扫得遍地都是。宋惊扯了扯风衣的领子,将半张军火库草图塞进内衬——刚从76号的档案室偷出来,纸角还沾着顾明远的雪茄灰。书瑶跟在她身后,灰布衫的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攥着块温热的石头,是从老周的暗号点取的,里面藏着今晚行动的时间。

      “就在前面。”书瑶的声音被风吹得发飘,指着巷口那盏昏黄的马灯。瘸腿李叔的馄饨摊支在老地方,铁皮锅里的汤咕嘟冒泡,白汽裹着葱花的香,在雨雾里漫成一团暖。

      宋惊的脚步顿了顿。这摊馄饨她们吃了快十年,从法租界的自由时光,吃到卧底76号的步步惊心。李叔总是多撒半勺虾米,说“给姑娘们补补力气”,此刻他正佝偻着背往汤里撒盐,瘸腿在潮湿的地面上碾出浅浅的坑。

      “两碗鲜肉馄饨,多加醋。”书瑶摘下湿透的围巾,露出被雨水打红的脸颊。她的喉咙还有些发紧,上周吞密码本时刮出的伤口还没好,吞热汤时会隐隐作痛。

      李叔的手顿了顿,往她们身后瞟了瞟——三个穿黑风衣的男人站在巷口,手指都揣在兜里,那是握枪的姿势。他舀汤的动作没停,铜勺在锅里撞出轻响,用指节敲了敲灶台:“多送俩茶叶蛋,刚卤好的。”

      宋惊的指尖在风衣口袋里握紧了枪。那三个男人她认得,是黑狼的手下,上周在76号的走廊里擦肩而过,他们看她的眼神像在打量猎物。她往书瑶身边靠了靠,膝盖轻轻碰了碰对方的膝盖——这是“有情况”的暗号。

      “烫。”书瑶用瓷勺舀起个馄饨,吹了吹递到宋惊嘴边。热气拂过她的唇,混着麻油的香,像三年前夜航船上那个带着牛奶糖甜味的吻。宋惊张口咬住馄饨,舌尖触到书瑶的指尖,冰凉的,还带着雨水的湿意。

      “比白首羹如何?”书瑶的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她在说五年前法租界小楼里的约定,说那碗被叫做“白首同心”的馄饨,说那时以为踮脚就能够到的未来。

      宋惊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李叔的铜勺“哐当”砸在锅里。他佝偻的背挺得笔直,瘸腿猛地往旁边一撞,将她们的馄饨碗扫到地上——白瓷碎裂的脆响里,巷口的黑风衣动了。

      第一枪打在铁皮锅上时,宋惊已经拽着书瑶扑到了摊下。滚烫的馄饨汤溅在手臂上,灼得她猛地一颤,却死死按住书瑶的头:“别动!”

      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打在对面的砖墙上,迸出的碎渣像下雨。李叔的惨叫声混在枪声里,宋惊看见他用身体挡在摊前,瘸腿被流弹击中,血顺着裤管淌进浑浊的汤里,把白色的蒸汽染成了粉。

      “是黑狼的人!”书瑶的指甲掐进宋惊的手背,声音发颤,“他们怎么找到这儿的?”

      宋惊没说话,目光扫过巷口——三个黑风衣呈扇形包抄过来,手里的驳壳枪闪着冷光。她突然想起今早顾明远的笑,那抹藏在金丝眼镜后的阴鸷,像在说“我早知道你的底细”。是内鬼,她想,76号里藏着咬人的蛇。

      “拿着这个。”宋惊把怀里的草图塞进书瑶的衣领,指尖划过她颈后的皮肤,那里有颗小小的痣,是她当年在塾堂发现的,“去老地方,把图交给老周。”

      “一起走!”书瑶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像要捏碎骨头。她看见李叔倒在血泊里,铜勺还攥在手里,勺柄上刻的玉兰被血糊成了暗红。

      宋惊的枪响了。子弹擦过一个黑风衣的耳朵,将巷口的马灯打灭。黑暗瞬间涌了过来,她趁机拽着书瑶往巷深处跑,雨水混着血水在地面上滑,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们要的是我!”宋惊的声音在雨里发飘,锁骨处的旧疤被风衣磨得生疼,“你走了,情报才能送出去!”

      书瑶的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她想起昨夜在76号的书房,宋惊对着镜子系猩红嫁衣的扣子,说“等任务完成,就去买件白纱”,那时窗外的玉兰落了一地,像堆碎雪。

      “前面是死胡同!”书瑶突然尖叫,指着巷子尽头的高墙。黑风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手电筒的光柱在雨里晃来晃去,像几条吐信的蛇。

      宋惊猛地转身,将书瑶往右侧的暗巷推——那是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夹道,尽头连着法租界的老弄堂,是她们小时候捉迷藏的地方。“进去!”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同时掏出另一把枪扔过去,“到了老地方就鸣枪,我会找你。”

      书瑶被推得踉跄了几步,转身时看见宋惊正对着黑风衣开枪。风衣的下摆被风吹起,露出里面猩红的衬里,像朵在雨里炸开的花。“宋惊!”她的哭喊被第二声枪响淹没。

      宋惊故意往左侧跑,皮鞋踩在积水里溅起水花。她要把人引开,引到离书瑶越远越好的地方。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她听见黑狼的咆哮:“抓活的!顾主任要亲自审!”

      转角处是片废弃的工地,堆着半塌的脚手架和生锈的钢筋。宋惊躲在水泥柱后换弹匣,手指被冻得发僵,好几次都没卡进去。她想起书瑶总说“你的手太凉,冬天要揣在我兜里”,那时她们在法租界的小楼烤火,书瑶的掌心总是暖烘烘的。

      “砰!”

      子弹钻进右胸时,宋惊以为是错觉。直到剧痛像潮水般涌来,她才低头看见血浸透了风衣,在灰色的布料上洇出朵妖冶的花。她靠着水泥柱滑坐下去,呼吸越来越沉,像被灌了铅。

      黑风衣围了上来,枪口都对着她的头。黑狼蹲下身,用靴尖踢了踢她的手:“宋小姐,没想到吧?你藏在76号的密码本,可是我亲手找出来的。”

      宋惊的视线开始模糊。她看见黑狼从她的风衣里掏出那半张草图,又摸出个油纸包——是李叔刚塞给她的,里面是两个茶叶蛋,还带着余温。但他没注意到,她怀里飘出了片碎纸,被风吹得打着旋儿,落在积满雨水的洼地里。

      是那年纸鸢上的残片。宋惊一直把它藏在贴身的口袋里,上面用炭笔写着“世世为夫妇”,是书瑶十五岁时画的,笔画歪歪扭扭,却被她抚平了无数次。此刻血从胸口淌下来,漫过纸鸢残片,把那六个字染成了暗红,像朵开在水里的红梅。

      “书瑶...”宋惊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她想起今早出门时,书瑶在她的风衣扣眼里别了朵白玉兰,说“平安回来”,此刻那朵花掉在地上,被黑狼的皮鞋碾成了泥。

      她忽然笑了。胸口的剧痛里,竟生出种奇异的解脱。从七岁在宋府的冰湖救起书瑶,到如今在这泥泞的工地替她挡子弹,好像这辈子的使命,就是为了护她周全。先生说“走夜路要提灯”,她想,自己大概就是书瑶的那盏灯,油尽了,灯也就灭了。

      “开枪吧。”宋惊闭上眼睛,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天边的长庚星,在雨雾里亮得像颗碎钻。她想起书瑶说“此花不谢,你我百年”,想起夜航船上那句“星空下重逢”,忽然觉得死亡不是终点,是另一种形式的相守。

      枪声再次响起时,宋惊的手指松了,最后一片纸鸢残片从掌心飘落,和血一起融进了积水里,像幅晕染开的水墨画。

      书瑶在暗巷里跑了不知多久,直到肺像要炸开才停下。雨打在她的脸上,混着眼泪往下淌,胸口还留着宋惊推她时的力道,重得像块石头。

      “宋惊...宋惊...”她扶着冰冷的墙干呕,喉咙里的旧伤被扯得生疼,却吐不出任何东西。巷口的枪声停了,这比持续的枪响更让她恐惧——没有声音,意味着最坏的结局。

      她想冲回去,脚却像被钉在地上。宋惊的话在耳边回响:“去老地方!把图交给老周!”那是命令,是用命换来的嘱托,她不能辜负。

      书瑶摸了摸衣领里的草图,纸角被体温焐得温热。她想起宋惊在76号的书房里说“今日我嫁衣血红”,想起自己回应的“来日我为你披白纱”,那些藏在假面下的誓言,此刻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心脏。

      巷深处传来猫叫,是老地方的暗号。书瑶擦干眼泪,攥紧了宋惊塞给她的枪——枪柄上的蔷薇纹被两人的手磨得发亮,此刻还带着宋惊的体温。她深吸一口气,往黑暗里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老周在废弃的电话亭里等她,手里拿着盏马灯,光在雨里抖得像片落叶。“宋惊呢?”他看见书瑶孤身一人,声音立刻发紧。

      书瑶把草图递过去,指尖抖得厉害:“她...她引开了追兵...”话没说完,眼泪又涌了上来,“我要去找她,老周,我必须去...”

      “不行!”老周抓住她的胳膊,“黑狼肯定在设埋伏,你去了就是送死!宋惊拼了命让你出来,不是让你去陪葬的!”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李叔让我给你们的,说...说你们爱吃热的。”

      是袋刚出锅的馄饨,还冒着热气。书瑶接过来时,手指触到个硬硬的东西——是片玉兰花瓣,被压在油纸底下,还带着清晨的露水香。她忽然想起今早宋惊扣眼里的那朵,原来李叔早就知道,这是她们最后的告别。

      “任务完成了。”老周的声音沉得像雨,“军火库明晚就炸,你...你得活下去,把宋惊的份一起活了。”

      书瑶没说话,只是紧紧抱着那袋馄饨。热气透过油纸渗过来,烫得她手心发疼,像宋惊最后推她时的力道。她知道老周说得对,她不能死,至少不能现在死——她要替宋惊看到胜利的那一天,要带着她的那朵玉兰,回法租界的小楼看看,那里的花应该又开了。

      雨停时,书瑶走出暗巷。天边的长庚星亮得惊人,她对着那颗星举起馄饨碗,像在和谁碰杯。“宋惊,”她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很远,“这碗馄饨,我替你吃了。”

      瓷勺碰到碗沿的脆响,像极了多年前在法租界,她们第一次分食“白首同心羹”时的声音。只是这次,碗里的汤凉得很快,像再也暖不起来的回忆。

      三天后,书瑶混在收尸队里,在废弃工地找到了宋惊。她的风衣被血浸透,胸口的弹孔像个黑洞,手里却紧紧攥着半片纸鸢残片,上面“世世”两个字还能辨认,染着的血已经发黑。

      书瑶把自己的那半片掏出来——是当年纸鸢撕裂时她捡的,上面写着“为夫妇”。她蹲下身,颤抖着将两片残片拼在一起,“世世为夫妇”五个字终于完整,只是中间有道深深的裂痕,像她们再也无法相守的人生。

      “我带你回家。”书瑶轻轻掰开宋惊的手,将残片放进贴身的口袋。她的指尖触到宋惊锁骨处的疤痕,那道从冰湖救她时留下的月牙形伤疤,此刻凉得像块冰。

      她想起十四岁那年,宋惊跳进冰湖救她,碎冰割开锁骨,血珠滴在她的脸上,像落在雪地里的红梅。那时的池水里,她们的倒影交叠在一起,像幅未干的画;此刻的积水洼里,宋惊的脸苍白如纸,她的倒影在旁边哭成了泪人,形成一个残酷的闭环。

      书瑶把宋惊的遗体藏在法租界小楼的地窖里,就在那棵白玉兰树底下。她记得宋惊说过“玉兰的根能吸收养分,让花开得更旺”,此刻她亲手把爱人埋进土里,像在种下一颗不会开花的种子。

      埋土时,她发现树根下有个铁盒,是当年她们藏《牡丹亭》的地方。里面的书早就被带走了,只剩下片干枯的玉兰书签,和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糖——是十四岁那年,她偷偷塞给宋惊的,糖纸已经泛黄,却还留着淡淡的甜。

      书瑶坐在地窖里,靠着冰冷的墙壁,一片一片拼着从工地捡回的瓷片——是那天在馄饨摊打碎的碗,她捡了整整三天,却怎么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就像她们的人生,碎了就是碎了,再也回不到那个能安心吃碗热馄饨的午后。

      深夜的风穿过地窖的缝隙,吹得玉兰叶沙沙作响。书瑶从怀里掏出那袋凉透的馄饨,一口一口地吃着,没放醋,因为宋惊不在了,没人跟她抢着放半勺。

      吃到最后一个馄饨时,她的手指触到个硬物——是李叔偷偷藏在碗底的纸条,上面写着“黑狼已除,勿念”。墨迹被汤水泡得发晕,却让书瑶的眼泪再次掉了下来。

      原来总有人在暗处守护着她们,就像她们守护着彼此,守护着那些藏在馄饨香、纸鸢残片和玉兰花瓣里的秘密。

      书瑶把空碗放在玉兰树下,碗沿的缺口对着长庚星升起的方向。她知道,从今往后,这栋小楼只剩下她一个人,那棵玉兰树会替宋惊陪着她,在每个春天开出洁白的花,像她们未说出口的誓言,像那些散落在乱世里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

      而那句“世世为夫妇”,会永远藏在她的贴身口袋里,陪着她走过剩下的夜路,直到某天在星空下重逢。
      当染血的纸鸢残片在积水里拼出“世世为夫妇”时,书瑶终于懂得:所谓闭环,不是命运的嘲弄,是爱以另一种方式的延续。就像那碗凉透的馄饨,即使没了热汤,余温也能在记忆里暖透往后所有的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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