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 8 章 ...
-
76号的雕花木楼梯被皮靴踩得发颤时,宋惊正对着穿衣镜调整猩红的旗袍领口。盘扣是纯金的,扣面刻着缠枝莲,在水银灯下泛着冷光——这是特务处主任顾明远送的订婚礼服,据说料子是从法国空运来的,红得像刚凝固的血。
“宋小姐,顾主任在楼下等您。”副官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谄媚的笑意,“今天来的都是大人物,您可得多陪顾主任喝几杯。”
宋惊没回头,指尖划过镜中自己的脸。眉峰被画得比平时更锐,唇脂用了最烈的正红,连眼角都点了颗小小的泪痣——这是组织教她的“惑敌妆”,说顾明远这种老狐狸,就吃这一套。她摸了摸旗袍内侧的暗袋,那里藏着半张军火库地图的拓片,是上周趁顾明远洗澡时拓下来的。
“知道了。”她的声音刻意放软,带着点刚学会的娇嗲,连自己听着都觉得陌生。
转身下楼时,看见书瑶端着托盘站在楼梯口。她穿着灰布侍女装,头发梳成紧绷的发髻,脸上涂着蜡黄的粉,把原本白皙的皮肤遮得像块旧抹布。这是她们商量好的伪装——书瑶是她从乡下“带来”的远房表妹,笨手笨脚,刚好用来打掩护。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相撞,书瑶的睫毛颤了颤,托盘里的酒杯发出极轻的碰撞声。宋惊看见她的指甲缝里藏着点墨屑——那是昨夜抄写密码本时蹭上的,用淘米水搓了三遍都没洗掉。
“愣着干什么?”宋惊故意提高声音,抬脚时“不小心”踩了书瑶的鞋跟,“还不快给顾主任上酒?”
书瑶趔趄了一下,低声应道:“是,小姐。”她的声音粗哑,是用砂纸磨过喉咙练出来的,可宋惊还是听出了那细微的颤抖。
宴会厅里的爵士乐像条毒蛇,缠着人的脚踝不放。顾明远穿着笔挺的西装,胸前别着朵红玫瑰,看见宋惊就张开双臂:“我的未婚妻来了。”他的手刚要碰到她的腰,就被宋惊用酒杯挡开。
“主任,”宋惊笑盈盈地举着酒杯,指尖在他袖口划了个圈——那是组织的暗号,意思是“目标在左胸口袋”,“今天的客人真多,都是来看您笑话的吧?”
顾明远的笑声震得她耳膜疼:“谁敢笑我?等我和宋小姐成婚,整个上海都是我们的。”他凑近她的耳朵,吐气带着酒臭,“那批军火,我已经帮日本人运到码头了,就等你点头,咱们就能...”
宋惊的指甲掐进掌心。她看见书瑶端着托盘走到角落,正和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说话——那是组织的卧底老周,负责接应密码本。书瑶的手在托盘下比了个“三”的手势,意思是“三分钟后书房见”。
“主任说笑了。”宋惊举杯和他碰了一下,酒液晃出杯沿,溅在他的西装上,“我去补个妆。”
书房的檀木门锁被轻轻旋开时,书瑶正趴在密码本上抄写最后几行。纸是特制的糯米纸,遇水即化,可笔尖的墨汁里掺了朱砂,吞进肚里也能留下痕迹——这是李叔教的法子,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抄完了?”宋惊关上门,猩红的旗袍在昏暗的灯光下像团流动的血。她走到书瑶身后,看见密码本上的字迹娟秀,却在“码头”“军火”等词上加重了笔锋,像在咬牙切齿。
书瑶把抄好的糯米纸叠成小方块,塞进发髻里:“还有最后一行。”她的指尖在“明晚八点”上顿了顿,“顾明远说明晚运货?”
“嗯,”宋惊靠在门板上,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他刚才跟日本特使敬酒时说的,我听见‘第三仓库’几个字。”她忽然抓住书瑶的手,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茧——那是练枪法磨出来的,上周打靶时还脱了层皮。
“疼吗?”宋惊的声音放得极轻。
书瑶摇摇头,反握住她的手。旗袍的猩红蹭在她的灰布衫上,像雪地里落了滴血:“你这身嫁衣...真刺眼。”
宋惊笑了,笑声里带着苦:“今日我嫁衣血红,是为了来日...”
“来日我为你披白纱。”书瑶打断她,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在法租界的小楼,门口的玉兰该开花了,我们就坐在花底下...”
“举行婚礼。”宋惊接下去,指尖在她的掌心画了朵玉兰。两人都没再说话,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混着窗外隐约的爵士乐,像首隐秘的情歌。
书瑶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夜航船上,宋惊也是这样靠在她身边,说“坟墓不是甬道,是星空”。那时她们以为最险的是吴淞口的搜查,却没想过有一天,要在虎狼窝般的76号里,隔着身份的伪装说情话。
“密码本要尽快送出去。”宋惊从暗袋里掏出拓片,塞进书瑶的袖口,“老周会在后门的垃圾桶旁等你,用玉兰帕子接头。”
书瑶点点头,把密码本往怀里塞。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顾明远的声音:“惊惊?你在里面吗?王处长找你喝酒呢。”
两人同时屏住呼吸。书瑶飞快地把密码本塞进嘴里,糯米纸遇唾液立刻发软,带着朱砂的腥气在舌尖蔓延。
“来了!”宋惊整理了一下旗袍,冲书瑶使了个眼色——“快吞下去”。
书瑶用力嚼了嚼,纸张的纤维刮得喉咙发疼,像吞下去一把碎玻璃。她想起三年前吞胶卷的灼痛,想起五年前吞金时的绝望,忽然觉得这三次吞咽,像串沉重的珠子,串起了她们在乱世里的挣扎。
“谁在里面?”顾明远的声音更近了,门锁开始转动。
宋惊猛地打开门,正好撞进顾明远怀里:“跟你说了我在补妆,急什么?”她的手挡在门后,悄悄把书瑶往书柜后推了推,“这是我那笨表妹,来给我送胭脂的。”
书瑶低着头,喉咙里还卡着没咽下去的纸渣,只能发出“嗯嗯”的声音。她看见顾明远的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像条毒蛇在打量猎物。
“长得倒还算清秀。”顾明远的手指突然抬起,像是要摸她的脸。
宋惊一把打开他的手,笑着打岔:“一个乡下丫头,哪入得了主任的眼?走,喝酒去。”她拽着顾明远往外走,经过书瑶身边时,极快地在她手背上敲了两下——“安全”。
回到宴会厅时,宋惊的手心全是汗。她强颜欢笑地和客人碰杯,眼睛却不住地往楼梯口瞟。书瑶还没出来,不知道有没有顺利把密码本的残片咽下去。
“在想什么?”顾明远的手臂突然搂住她的腰,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是不是舍不得你的小表妹?”
宋惊的笑容僵在脸上:“主任说笑了,一个丫头而已。”她的指甲在他的西装上划了个“三”的记号——这是给老周的信号,意思是“三分钟后行动”。
爵士乐队突然换了首曲子,节奏慢得像葬礼进行曲。宋惊看见老周端着酒杯走到楼梯口,和一个穿黑风衣的男人低声交谈——那是76号的头号杀手,人称“黑狼”,据说从没人能在他手下活过三天。
“那是松井先生的人。”顾明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语气带着得意,“这次运军火,就是他负责护送。”
宋惊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见书瑶终于从楼梯上下来了,手里端着空托盘,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肯定是喉咙里的纸渣还没咽下去。老周已经往后门的方向移动,只要书瑶跟上去,就能把情报送出去。
可就在这时,“黑狼”突然拦住了书瑶的去路。他的手按在枪套上,眼睛像鹰隼一样盯着她:“站住。”
书瑶的脚步顿住了。宋惊看见她的背挺得笔直,即使穿着灰布衫,也像株不肯弯腰的翠竹。“先生有事?”她的声音依旧粗哑,却带着股韧劲。
“刚才你在书房里做什么?”黑狼的声音像磨砂纸,“我看见你鬼鬼祟祟地躲在书柜后面。”
宴会厅里的音乐突然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楼梯口,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味道。宋惊的手悄悄摸向旗袍内侧的枪——那是把小巧的勃朗宁,枪柄上的蔷薇纹已经被磨平了。
“我...我给小姐送胭脂,不小心打翻了,怕挨骂才躲起来的。”书瑶的声音开始发颤,却依旧低着头,不让人看见她的脸。
黑狼冷笑一声,突然伸手去抓她的头发:“让我看看你的脸。”
就在这时,宋惊故意把酒杯摔在地上。“啪”的脆响打破了僵局,她尖叫着扑进顾明远怀里:“啊!我的镯子!”
那是顾明远送的翡翠镯,此刻碎在地上,像摊绿色的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老周趁机冲书瑶使了个眼色,往后门的方向努了努嘴。
“不过是只镯子,我再给你买十个。”顾明远安抚地拍着她的背,眼睛却死死盯着书瑶,“黑狼,别吓着宋小姐的人,让她走吧。”
黑狼不甘心地收回手,恶狠狠地瞪了书瑶一眼。书瑶低着头,快步往后门走去,灰布衫的衣角在灯光下一闪,像只仓皇逃窜的鸟。
宋惊看着她消失在门后,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的指甲掐进顾明远的胳膊,脸上却笑得娇媚:“主任,你可得赔我个更好的。”
顾明远的笑声震得她耳朵疼。她望着地上碎裂的翡翠镯,忽然觉得这红色的旗袍像口棺材,正一点点把她往里拖。而书瑶说的那件白婚纱,还在遥远的法租界小楼里,蒙着厚厚的灰尘,像个遥不可及的梦。
后巷的风卷着雪粒子,刮在脸上像刀割。书瑶趴在垃圾桶旁干呕时,终于把喉咙里的纸渣吐了出来。带着朱砂的糯米纸已经变成了暗红色,混着胃酸,像摊融化的血。
“没事吧?”老周递过来块手帕,上面绣着朵玉兰——这是接头的信物。
书瑶摇摇头,接过手帕擦了擦嘴。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疼,说话都发不出声音。她从发髻里掏出那半张糯米纸,递了过去——上面用朱砂写着“明晚八点,第三仓库”。
老周接过纸,飞快地看了一眼,然后塞进嘴里嚼碎:“我这就通知组织。你们小心,黑狼已经起疑心了。”他顿了顿,看着书瑶苍白的脸,“顾明远狡猾得很,宋惊一个人...”
“她能应付。”书瑶的声音嘶哑,却很坚定。她想起宋惊在书房里说的“嫁衣血红”,想起自己回应的“白纱”,忽然觉得这点疼不算什么,“我们会拿到完整的军火图。”
老周点点头,转身消失在巷口的阴影里。书瑶望着他的背影,摸了摸喉咙——那里还残留着纸烬的温度,像个滚烫的烙印。她想起这是第三次用身体藏东西,第一次是金箔,为了反抗婚约;第二次是胶卷,为了传递情报;第三次是密码本,为了革命,也为了宋惊。
这三次吞咽,一次比一次疼,却一次比一次坚定。
回到76号时,宴会厅的舞会已经散了。宋惊正坐在沙发上喝茶,猩红的旗袍脱下来放在一旁,露出里面的月白小袄,锁骨处的疤痕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回来了?”宋惊的声音很轻,眼睛里带着血丝,“没被发现吧?”
书瑶摇摇头,走到她身边坐下。宋惊立刻握住她的手,指尖抚过她的喉咙:“很疼吧?”
书瑶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是李叔托人送来的冰糖,说“吞了东西含块糖能舒服点”。她剥开一块塞进宋惊嘴里,又给自己放了一块,甜味在舌尖蔓延,稍微压下了喉咙里的灼痛。
“老周说,明晚会行动。”书瑶的声音还是很哑,“黑狼那边...”
“我会处理。”宋惊打断她,指尖在她的手背上画了个星子——那是长庚星的暗号,“先生说过,走夜路要提灯。我们就是彼此的灯。”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落在玻璃上,像撒了把盐。书瑶靠在宋惊的肩膀上,闻着她发间熟悉的茉莉香,忽然觉得这76号的冰冷房间,也有了片刻的暖意。
“等任务完成,”书瑶轻声说,“我们就去法租界,把那件白纱找出来。”
宋惊点点头,把她搂得更紧了些。月白小袄蹭着灰布衫,像雪落在枯草上。她知道前路依旧凶险,黑狼的怀疑、顾明远的狡猾、日本人的凶残,都像张密不透风的网,等着把她们困住。
但只要她们还能彼此依偎,还能记得红嫁衣下的白月光,还能在吞咽纸烬时想着对方的脸,就一定能撑到天亮。
就像那三次吞咽,疼,却带着希望。
深夜的76号像头蛰伏的野兽。宋惊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书瑶的咳嗽声,怎么也睡不着。她摸了摸枕头下的勃朗宁,枪柄的蔷薇纹硌着掌心,像朵带刺的花。
她想起刚进76号时,组织的人说:“卧底就要学会戴面具,面具戴久了,就成了真的。”可她每次看见书瑶穿着灰布衫的样子,每次听见她刻意粗哑的声音,都觉得那层面具下的真心,烫得快要把皮肤烧穿。
书瑶的咳嗽声停了。宋惊听见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是窗户被推开的轻响。她走到窗边,看见书瑶正站在雪地里,仰头望着天上的长庚星,手里攥着那块绣着玉兰的手帕。
“冷吗?”宋惊打开窗户,寒风灌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寒颤。
书瑶转过身,雪落在她的发间,像撒了把碎银:“不冷。”她把手帕举起来,对着星光,“你看,玉兰还在。”
宋惊的眼睛突然湿了。她知道书瑶说的不仅是手帕上的花,更是她们藏在千面之下的真心,是那件遥不可及的白纱,是那句“情可通天”的誓言。
“明晚行动,”宋惊的声音被风吹得发飘,“你跟在我后面,别走远。”
书瑶点点头,把帕子塞进怀里:“你也要小心,顾明远的枪很快。”
两人没再说什么,只是站在窗前,望着那颗亮得惊人的长庚星。雪落在她们的肩头,像给红与白的伪装,盖了层干净的被子。
宋惊忽然想起先生临终前的话:“情不是罪孽,是黑夜里的灯。”此刻她终于懂得,这灯不仅照亮了前路,更照亮了她们千面之下,那颗从未改变的真心。
无论穿的是猩红嫁衣,还是灰布侍女装,无论说的是娇嗲的谎言,还是粗哑的应付,她们的心,始终紧紧贴在一起,像两块烧红的铁,在乱世的冰雪里,互相取暖,彼此照亮。
明天,她们还要戴上更厚的面具,演更险的戏。但只要想到对方就在身边,想到那件等在未来的白纱,就什么都不怕了。
千面之下,真心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