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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法租界小楼的地窖积着十年的寒气。书瑶抱着宋惊的尸体坐在稻草堆上,已经是第三天了。

      宋惊的风衣被血浸成深褐,贴在身上像层硬壳。书瑶用温水一点点擦去那些凝固的血,指尖划过锁骨处那道月牙形的疤时,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冰湖碎玉映出的两张惊惶面孔——那时宋惊的血滴在她脸上,烫得像团火,如今却冷得像地窖里的石头。

      “你总说我手笨。”书瑶的声音在空荡的地窖里发颤,棉球蘸着酒精擦过宋惊的指尖,那里还留着握枪磨出的茧,“你看,我现在擦得多干净。”

      地窖的气窗透进微光,刚好落在宋惊的脸上。她的眼睛闭着,睫毛上沾着点稻草屑,嘴角还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只是睡着了。书瑶数着她的眉毛,一根,两根,数到第七根时,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宋惊的颧骨上,顺着下颌线滑进衣领里,像滴迟来的雨水。

      第一天,她把宋惊从76号后巷运回时,尸体已经开始僵硬。黑狼的子弹穿胸而过,在后背留下个狰狞的洞。书瑶用自己的月白袄裙堵住伤口,棉布吸饱了血,像朵盛开的红梅——她记得宋惊最喜欢月白色,说“干净,像雪后初晴的天”。那天她还穿着卧底用的灰布侍女装,裙摆沾着宋惊的血,一路走得像踩在刀尖上,却没敢回头看巷口那摊正在凝固的暗红。

      第二天,她在玉兰树下挖了个坑,土是新翻的,带着潮湿的腥气。但她最终没舍得埋,只是把宋惊抱进地窖,用旧棉絮裹了三层,自己也蜷缩在旁边,像过去无数个寒冷的夜晚那样,把脚贴在对方的腿上取暖。只是这次,那双腿凉得像块冰。她摸出藏在砖缝里的密电码本,借着气窗的光翻到夹层,里面是宋惊上周刚画的76号地牢分布图,铅笔标注的“秘密通道”四个字被血洇了半页。

      第三天清晨,气窗的霜花化了,露出外面飘着的雪。书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朵用血浸过的白玉兰——是她从宋惊扣眼里找到的,花瓣边缘还沾着硝烟的焦痕。这朵花本该簪在宋惊的“嫁衣”上,她们原计划今晚完成任务后,就用这朵花作为接头信号,现在却成了最后的祭奠。

      “今日我嫁你了。”书瑶俯身在宋惊的唇上印下一个轻吻,带着酒精的凉意,“没有嫁衣,没有宾客,只有这朵你喜欢的玉兰。”她从手腕解下那半块纸鸢残片,塞进宋惊的掌心,“你看,‘世世为夫妇’,我们总算齐了。”

      地窖外传来扫雪的声音,是老周派来的联络员。书瑶把宋惊的手放进棉絮里盖好,自己走到气窗前,看见两个穿灰布衫的男人在楼下徘徊,手里提着个木箱——那是组织准备的撤离装备,里面有伪造的身份文件和去重庆的火车票。

      “宋惊,他们要我走。”书瑶的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呵出的白气模糊了外面的雪,“可我走了,谁去救地牢里的同志?”她想起昨夜潜入76号档案室时,在顾明远的保险柜里看到的名单,三十七个名字被红笔圈着,明天天亮就要被处决,其中有当年教她们摩斯密码的老吴。

      老周的调令是用密写药水写的,涂了显影剂后,字迹在烛光下泛着蓝:“速携情报南下,76号已布控,留沪即死。”末尾画着个小小的玉兰,是组织的紧急暗号。

      书瑶把纸条凑到烛火前,火苗舔着纸角,很快就卷成了灰。灰烬飘落在宋惊的棉絮上,像撒了把碎雪。她想起宋惊总说老周的眼神“太活泛”,去年冬天在馄饨摊,李叔悄悄塞给她们的情报里就提过“警惕笑脸人”,当时她还以为是指顾明远。

      “他们都骗我们。”书瑶抚摸着宋惊鬓边的玉兰,花瓣被血浸得发暗,却依旧保持着绽放的姿态,“你说的对,这世道,能信的只有自己。”

      她从墙角拖出个木箱,里面是宋惊藏的武器:两把勃朗宁,三枚手榴弹,还有半盒没拆封的子弹。最底下压着件猩红的旗袍——是她们为卧底任务准备的“诱饵”,原本该由宋惊穿着去参加顾明远的生日宴,借机套取地牢钥匙。书瑶拿起其中一把枪,枪柄的蔷薇纹硌着掌心,她忽然想起宋惊教她打靶时说的:“扣扳机要稳,心更要稳,尤其是在卧底的时候。”

      “我现在心很稳。”书瑶对着空处比了个瞄准的姿势,枪口抖得像片落叶,却在准星落下时猛地稳住——就像每次宋惊在她身后握住她的手时那样。

      她脱下灰布衫,换上了那件猩红的旗袍。绸缎摩擦着皮肤,冰凉的,书瑶在镜前打量自己,领口的盘扣硌着喉咙,那里还留着吞密码本时的伤疤。她用宋惊的口红在眉心点了颗痣,像戏曲里的旦角,又从木箱底翻出块绣着长庚星的帕子,是书瑶没绣完的那块,此刻被她系在手腕上,流苏垂在枪套边,像条红色的蛇。

      “我去给你报仇。”书瑶最后看了眼宋惊,把她的脸用棉絮盖好,“等我回来,就带你去看地牢里的星星。”她在宋惊耳边轻语,说出的却是只有卧底才懂的暗语——“今夜三更,按原计划行动”。

      推开地窖门时,雪已经停了。阳光透过梧桐枝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书瑶把枪藏在旗袍开衩处,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忽然想起三天前,宋惊就是穿着这件旗袍的同款料子,在76号的宴会上与顾明远周旋,那时她袖口藏着的,是给书瑶的撤退信号。

      巷口的馄饨摊还支着,只是换了个年轻的伙计。书瑶走过去,看见李叔的铜勺挂在墙上,勺柄的玉兰被香火熏得发黑。“一碗馄饨,多加醋。”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谁,手指却在桌面敲出三短两长的节奏——这是卧底间“情况危急”的暗号。

      伙计舀汤时手在抖:“李叔...上周就没了。”他把馄饨碗推过来时,故意泼出些汤,在桌面上晕出个“牢”字。

      书瑶的手顿了顿。原来老周连李叔都没放过。她接过馄饨,没动筷子,只是把钱放在桌上,钱下面压着张纸条——是从顾明远保险柜里抄的名单,上面有三个没被圈的名字,是还没暴露的卧底,其中一个就是眼前这个伙计。

      “把这个交给穿蓝布衫的人。”书瑶转身时,帕子的流苏扫过桌面,带起片雪花,“就说...是宋小姐让给的‘白首羹’。”这是她们约定的“启动备用计划”的暗号,当年在法租界小楼,宋惊在纸鸢上画过同样的标记。

      76号的铁门在身后关上时,书瑶闻到了消毒水和血腥气混合的味道。她穿着猩红旗袍,踩着高跟鞋,像个赴宴的贵妇,没人注意到她开衩处露出的枪柄,更没人知道她的袖管里藏着根磨尖的竹片——和五年前宋惊教她的一样,说是“卧底时最不会引人怀疑的武器”。

      “顾主任在书房等您。”副官的眼神在她身上打转,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书瑶想起宋惊说过,这个副官总爱偷拆女人的信件,于是故意把领口的盘扣松开两颗,露出锁骨处若隐若现的疤痕——那是上周自己用刀片划的,像朵小小的花,和宋惊锁骨上的疤遥遥相对。

      书房的檀木桌上摆着瓶红酒,顾明远坐在沙发里抽雪茄,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像条伺机而动的蛇。“宋小姐没来,倒是来了位更美的。”他朝书瑶举了举杯,“肖小姐藏得够深,连黑狼都栽在你手里。”

      书瑶在他对面坐下,旗袍的开衩刚好露出膝盖,那里还留着小时候被马车碾过的疤——这是她卧底身份的“保护色”,顾明远早就调查过她的“底细”,知道她是个“受过惊吓的乡下姑娘”。“顾主任说笑了,我只是个乡下丫头。”她的手指在酒杯沿画着圈,指甲缝里藏着点□□,是李叔教她做的,“宋惊让我来取样东西。”

      “哦?什么东西?”顾明远的雪茄烟雾喷在她脸上,带着劣质烟草的臭味。

      “你们交易军火的账本。”书瑶突然按住桌下的枪,“她死前说,账本在你保险柜的第三层。”她故意说错位置,真正的账本藏在地下室的暗格里,这是宋惊早就摸清的情况。

      顾明远的笑僵在脸上。他猛地起身去摸枪,书瑶比他更快,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过,打在墙上的《猛虎下山图》上,虎眼被打穿个洞,像滴血泪。这一枪是信号,通知外面的伙计开始行动。

      “老周呢?”书瑶的枪口指着他的胸口,声音抖得厉害,却没半分退让,“让他出来见我!”她知道老周就在隔壁,这个叛徒总爱躲在暗处看戏。

      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书瑶知道自己被包围了,她踢翻桌子挡住门口,抓起桌上的红酒瓶砸向窗户——玻璃碎裂的脆响里,她看见楼下的卫兵正往这边跑,手里的枪闪着冷光。这正是她要的,越乱越容易接近地牢。

      “肖书瑶,你跑不掉的。”顾明远捂着流血的耳朵狞笑,“宋惊的尸体我们早就找到了,就埋在你那栋小楼的玉兰树下,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

      书瑶的心脏像被攥住了。她扣动扳机,子弹钻进顾明远的腿,他惨叫着倒下,血溅在猩红的地毯上,像朵腐烂的花。“我杀了你!”她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却在转身时故意撞开了墙角的暗门——那是通往地牢的密道,宋惊在地图上用红笔标过。

      就在这时,老周举着枪走出来,身后跟着两个卫兵:“把她拿下!活的!”他以为书瑶慌不择路,却不知道这正是她的计划。

      书瑶转身往暗门跳,却被卫兵的子弹擦伤了胳膊。血顺着旗袍的开衩往下淌,滴在地毯上,和顾明远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她忽然想起宋惊中弹时的样子,原来真的很疼,疼得让人想立刻死去,但卧底的本能让她在翻滚中按下了暗门内侧的机关——这会延迟追兵的速度。

      “你们看!”书瑶突然举起手腕上的帕子,长庚星的图案在灯光下闪着,“这是宋惊给我的信物!她说...说账本藏在...”她故意拖延时间,指尖在帕子上快速敲击,用摩斯密码重复着“地牢第三区,速救”。

      老周的注意力被吸引的瞬间,书瑶拉响了藏在袖管里的手榴弹。爆炸声震得耳膜发疼,她趁乱从暗门滚了进去,身后传来老周的怒吼:“追!给我往死里追!”

      暗门后是条潮湿的隧道,墙壁渗着水,像无数只流泪的眼睛。书瑶扶着墙往前走,胳膊上的伤口在流血,染红了指尖,她却像没感觉似的,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隧道两侧的砖墙上刻着模糊的数字,是宋惊标注的距离记号,“30”“20”“10”,越来越接近地牢。

      隧道尽头有微光。她爬出去时,发现自己站在76号的地牢入口。铁栏杆后传来囚犯的呻吟,混合着鞭子抽打的声音,像地狱里的哀嚎。书瑶缩在阴影里,看见黑狼的尸体挂在墙上,胸口插着把匕首——是宋惊的那把,刀柄缠着蓝布,这是她们卧底时约定的“清除目标”的标记。

      “编号73,出来!”狱卒的吼声吓得书瑶一哆嗦。她看见个穿囚服的女人被拖出去,头发花白,脸上全是伤痕,却在经过书瑶藏身的地方时,飞快地眨了眨眼——那是组织的暗号,意思是“前面左转”。这个女人是代号“青竹”的卧底,书瑶在去年的特务聚会上见过她,当时她扮成舞女,耳坠上的珍珠里藏着情报。

      书瑶摸着墙左转,果然看见扇虚掩的铁门。门后是间废弃的刑房,墙上挂着生锈的镣铐,地上的血渍已经发黑,像幅诡异的画。她靠在墙上喘息,忽然看见墙角有个通风口,铁栅栏已经被人撬开了一半——这是宋惊画在地图上的“紧急出口”,原本是给她留的后路。

      “是你吗,宋惊?”书瑶对着通风口轻声说,声音在空荡的刑房里回荡,“是你在等我吗?”她知道宋惊不在了,却还是习惯性地想和她商量,就像过去每次执行卧底任务时那样。

      通风口外传来巡逻的脚步声。书瑶钻进去时,衣服被铁栅栏勾破了,露出背上的伤疤——是去年为了掩护宋惊,被黑狼的手下用鞭子抽的,纵横交错,像张血网。那时宋惊抱着她在地下室哭,说“再也不让你受这种苦”,现在却只剩她一个人钻过这狭窄的通道。

      她在通风管道里爬行,黑暗中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打鼓。忽然摸到个硬东西,是半块牛奶糖,糖纸已经发潮——是宋惊最喜欢的那种,她总说“紧张时含块糖能稳神”。书瑶剥开糖纸塞进嘴里,甜味在舌尖蔓延,却压不住喉咙里的腥甜。这是宋惊放在管道里的,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管道尽头是片微光。书瑶推开栅栏跳下去,发现自己站在76号的地牢第三区,正是名单上那三十七个人被关押的地方。铁栏杆后的同志们看到她,眼里闪过惊讶,随即默契地低下头——这是卧底间的共识,绝不相认。

      “原来你在这里。”书瑶的眼泪掉下来,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你的星空,原来在这儿。”她终于明白宋惊说的“走夜路要提灯”是什么意思,对卧底来说,这地牢里的同志就是彼此的灯。

      她从旗袍里掏出铁丝,开始撬最靠近门口的铁锁。这是宋惊教她的技巧,用发夹弯成的铁丝最趁手,只是今天她没带发夹,只能用那根磨尖的竹片代替。竹片划破了手指,血滴在锁眼里,像给这把生锈的锁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快!这边!”外面传来老周的声音,越来越近。书瑶知道自己没时间了,她把铁丝塞给栅栏后的同志,低声说:“往后数第三个砖,是空的。”这是宋惊发现的另一个密道入口。

      就在这时,手电筒的光柱照了进来,照亮了她猩红色的旗袍。书瑶转过身,举起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却在扣动扳机前看见栅栏后有个孩子,顶多十岁,正睁大眼睛看着她——那是老吴的儿子,也是名单上的最后一个名字。

      “我的星空在地底。”书瑶放下枪,对着孩子笑了笑,像在说句承诺。她扔掉枪,举起双手,看着老周带着卫兵冲进来,冰冷的手铐锁住她的手腕时,她忽然觉得很安心——至少她找到了宋惊说的星空,哪怕要为此留在地底。

      三天后,法租界的居民在清理76号外围时,发现馄饨摊的年轻伙计死在了巷口,手里还攥着张揉烂的纸条,上面用鲜血写着“地牢已破”。没人知道他是怎么传递出消息的,只看见他的指甲缝里塞满了玉兰花瓣。

      76号的地牢里,书瑶被关在最深处的牢房。老周每天都来“劝降”,说只要她供出其他卧底的名字,就能获得自由。书瑶只是笑,有时会背诵《牡丹亭》里的句子,有时会用指甲在墙上划着什么,像个疯女人。

      冬至那天,下了场大雪。老周带着烙铁走进牢房,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书瑶抬起头,看见他腰间别着的枪——是宋惊的那把勃朗宁。她忽然想起宋惊在地窖里说的“卧底的最高境界,是让敌人相信你已经一无所有”。

      “我招。”书瑶的声音很轻,带着笑意。她看着老周凑近的脸,忽然用尽全力撞过去,把他的头摁在烧红的烙铁上。惨叫声里,她抓起掉落的枪,却发现里面没有子弹——老周早就防着她这手。

      卫兵冲进来时,书瑶正用带血的手指在墙上写着什么。老周捂着溃烂的脸嘶吼:“把她的指甲给我拔掉!我看她还怎么写!”

      冰冷的铁钳夹住她的手指时,书瑶忽然想起宋惊鬓边的玉兰,想起她们在法租界种的那棵树,此刻应该落满了雪吧。她没有叫,只是在心里默念着那句没说完的话:“等我把这里的星星点亮,就来陪你看玉兰。”

      雪越下越大,掩盖了76号的血腥气。有人说看见个穿猩红旗袍的女人被拖进地牢深处,她的头发散在雪地上,像泼了摊墨,而她的嘴角,却带着朵玉兰般的笑。

      法租界的小楼空了很久,直到开春时,才有个瘸腿的园丁来打理后院。他在玉兰树下挖了个坑,埋下个瓷碗——是当年宋惊和书瑶一起用的那只,碗底刻着两个小小的字,被岁月磨得很浅,却在雨水冲刷后显出痕迹:

      “惊瑶”。

      风吹过玉兰树,新抽的枝桠晃了晃,像在点头。阳光透过枝缝照下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谁散落的密码,又像谁未完成的卧底报告。而在地底深处,书瑶的指甲虽然被拔掉了,指骨却依旧在墙上刻着什么,像在地火里燃烧的种子,等着来年春天,开出片属于她们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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