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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私塾的雕花木窗糊着三层棉纸,还是挡不住秋夜的寒气。宋惊把最后一块炭塞进铜炉时,听见里屋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像破风箱在拉扯。书瑶正用银匙给先生喂药,药汁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淌,在青布长衫上洇出深色的痕。

      “先生今天又没吃多少。”书瑶的声音发颤,指尖擦过先生枯瘦的脸颊。不过半年光景,那个戒尺敲得案头响的老头就缩成了一把骨头,颧骨高得像两座小山,唯有眼睛还亮着,像落满星星的深潭。

      宋惊往炉子里添了些碎柴,火光在先生的书架上跳动。那些曾经码得整整齐齐的线装书,如今倒了大半,《论语》《孟子》的散页混着《新青年》的残篇,被先生的咳嗽震得簌簌发抖。她看见最上层的木匣——那个藏过她们批注版《牡丹亭》的乌木匣,锁已经生了锈,像块沉默的疤。

      “惊丫头...”先生忽然睁开眼,枯手抓住宋惊的腕子,力气大得不像个病人,“书...书呢?”

      宋惊心里一紧。上周先生就开始糊涂,总念叨着“还书”,问他还什么书,又只是摇头。她瞥向书瑶,看见她正往先生的枕头底下塞个油纸包——里面是李叔托人送来的燕窝,说“给先生补补元气”,可先生一口也咽不下。

      “先生说的是哪本书?”书瑶把棉毯往先生肩上拉了拉,毯子上绣着的玉兰已经磨得看不清了,是她去年亲手绣的。

      先生的喉结动了动,眼睛往书架上瞟。宋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只乌木匣的锁缝里,似乎夹着点蓝布的边角。她忽然想起五年前,先生就是从这个匣子里,取出那本被没收的《牡丹亭》,悄悄还给了她们,当时书页间的白玉兰书签还带着淡淡的香。

      “我去取。”宋惊搬来板凳,踮脚够到木匣。锁锈得太厉害,她用匕首撬了三下才打开。里面果然躺着本蓝布封皮的书,边角被摩挲得发亮,正是那本她们偷读的《牡丹亭》,只是比记忆中更厚了些。

      “给...给她们...”先生的声音细得像蛛丝,眼睛却亮得惊人。

      书瑶接过书时,指尖触到匣底的硬物。她伸手摸出个泛黄的信封,上面没有署名,只画着朵小小的玉兰。拆开一看,是几页褪色的信笺,字迹娟秀,开头写着“致吾爱”,结尾的日期是宣统三年——原来先生年轻时,也有过这样一段被礼教锁着的感情。

      “先生...”书瑶的眼泪掉在信笺上,晕开了“相思”两个字。

      先生却笑了,咳嗽声里带着释然:“藏了...藏了四十年...你们...比我们勇敢...”他的枯手按住书瑶捧着的《牡丹亭》,“打开...看看首页...”

      宋惊翻开首页时,一片干枯的白玉兰从书页间飘落,正是当年书瑶夹进去的那片。花瓣下面,有行朱红的批注,是先生的笔迹,力透纸背:“情可通天”。

      三个字像团火,在昏暗的油灯下烧得发烫。书瑶想起十五岁那年,她和宋惊在“情不知所起”旁写下的批注,“起于池中碎玉”“起于掌心温度”,当时只当是少女心事,此刻被先生的朱笔一点,忽然有了千斤重。

      “这才是...原版...”先生的呼吸越来越弱,枯手在书页上摸索,“删节本...删了‘幽媾’‘回生’...他们怕...怕真情能拆了礼教的骨头...”他忽然抓住宋惊和书瑶的手,把她们的指腹按在“情可通天”四个字上,“记住...情不是罪孽...是...是黑夜里的灯...”

      书瑶的指腹被朱墨染得发红。她想起先生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却在她们被罚时偷偷塞糖;想起他把《牡丹亭》藏进木匣,说“有些念想藏着更体面”;想起他临终前,从四十年的光阴里掏出这段隐秘,只是为了告诉她们——爱,从来都不是错。

      “先生,我们懂。”宋惊的声音哽咽着,锁骨处的疤痕在油灯下泛着红,像道未愈合的伤口。

      先生点点头,眼睛慢慢闭上了。他的嘴角还带着笑,枯手依旧握着她们的手,仿佛要将毕生的勇气都传递过去。铜炉里的炭噼啪响了一声,爆出的火星落在《牡丹亭》的封面上,烫出个小小的洞,像只窥视的眼。

      书瑶把先生的手轻轻放回被里,看见他的袖口露出半块牛奶糖——是上周她塞给他的,说“含着甜”,他一直没舍得吃。宋惊往炉子里添了最后一块炭,火光映着先生安详的脸,忽然觉得他不是走了,是化作了那行朱批,化作了书页间的玉兰,永远陪着她们。

      “该给先生换身干净衣裳。”书瑶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谁。她打开先生的樟木箱,里面叠着件浆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领口绣着朵极小的玉兰,针脚和她绣的帕子很像。

      宋惊忽然指向窗外:“你看。”

      书瑶抬头,看见西天悬着颗极亮的星,在墨蓝的天幕上闪着冷光。“是长庚星。”宋惊的声音带着水汽,“先生说过,长庚星是引路的星,夜里走路看见它,就不会迷路。”

      两人并肩站在窗前,望着那颗星。秋虫的鸣叫声里,仿佛还能听见先生的戒尺声,听见她们在塾堂偷读《牡丹亭》时的窃笑,听见那句被岁月焐热的“情可通天”。

      三更的梆子声敲过没多久,防空警报突然撕裂了夜空。尖锐的鸣笛声像把刀子,把寂静的秋夜割得粉碎。

      “快!躲地窖!”宋惊抓起《牡丹亭》往怀里塞,同时去扶书瑶。可书瑶已经冲到先生的床前,要把他往担架上挪。

      “来不及了!”宋惊的声音带着哭腔,窗外已经传来飞机的轰鸣声,像无数只野兽在咆哮,“先生他...他已经走了...”

      “不行!”书瑶的眼泪混着汗水往下掉,指甲抠进先生的床板,“要带先生一起走!他说过...走夜路要提灯...我们不能把他留在这儿!”

      宋惊咬咬牙,转身去搬担架。两人刚把先生的遗体抬上担架,第一颗炸弹就在巷□□炸了。震耳欲聋的响声里,私塾的雕花木窗全被震碎,玻璃碴像下雨一样落下来。

      “快走!”宋惊拖着担架往地窖跑,书瑶紧紧抱着那本《牡丹亭》跟在后面。飞机的俯冲声越来越近,投下的炸弹在院子里炸开,火光冲天而起,把夜空照得像白昼。

      地窖的门是块厚重的石板,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挪开。正要把担架往下送,一颗□□落在了屋顶。茅草和木梁瞬间燃起大火,火舌像条红蛇,顺着房梁往下窜,舔舐着她们的衣角。

      “先生的书!”书瑶忽然尖叫起来,指着书架上那些即将被火海吞噬的典籍。

      宋惊回头,看见那只乌木匣已经烧起来了,先生藏在里面的信笺被火舌卷着,像只破碎的蝶。她心里一痛,却死死按住书瑶:“别管了!保命要紧!”

      可书瑶已经冲了回去。她扑到书架前,抓起那本《牡丹亭》,又想去抢救先生的信笺,却被突然塌下来的房梁挡住了去路。火光中,她看见先生的《论语》在火里蜷成了团,那些曾经被她们批注过的《牡丹亭》散页,正在火焰中化作灰烬。

      “书瑶!”宋惊的哭喊被爆炸声淹没。她冲过去想拉书瑶,却被倒塌的砖墙隔开。火烫得人睁不开眼,浓烟呛得她不住咳嗽,怀里的《牡丹亭》封皮已经被火星烧得发焦。

      “拿着书!快走!”书瑶的声音从火墙那边传来,带着决绝的力量,“我去找先生的信!”

      宋惊眼睁睁看着书瑶的身影被火光吞噬。她想冲过去,却被掉落的横梁砸中了腿。剧痛中,她看见书瑶从火里钻出来,手里紧紧攥着半张烧焦的信笺,另一只手高高举着那本《牡丹亭》。

      “接住!”书瑶把书往她这边扔过来。

      宋惊用尽全力伸手去接,《牡丹亭》落在她怀里时,封皮已经烧没了大半。她抬头,看见书瑶被突然垮塌的屋顶埋了进去,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她脸上的笑容,像极了当年在塾堂窗下,她们一起看《牡丹亭》时的模样。

      “书瑶——!”

      爆炸声再次响起,震得地窖都在摇晃。宋惊抱着烧得残缺的《牡丹亭》,看着火光中渐渐模糊的私塾,忽然想起先生临终前的话:“走夜路要提灯。”

      原来这灯,就是她们彼此,是这本烧不尽的书,是那句“情可通天”。

      不知过了多久,宋惊从废墟中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她的腿被压在断梁下,疼得钻心,怀里的《牡丹亭》被血和灰糊成了团。

      “书瑶...书瑶...”她嘶哑地喊着,声音在布满瓦砾的巷子里回荡,却只有断壁残垣的回音。

      她挣扎着爬出来,在烧焦的房梁间摸索。火已经灭了,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味道,像烧透的纸钱。她摸到一只绣着玉兰的棉鞋,是书瑶昨天穿的;摸到半截烧焦的砚台,是先生用了三十年的那方;摸到一绺缠在断簪上的黑发,发梢还带着茉莉香——是书瑶的。

      “啊——!”宋惊的哭声撕心裂肺,她把那绺头发紧紧攥在手心,指甲掐进肉里,血混着灰粘在上面。

      就在这时,她看见瓦砾堆里闪着点白。是那本《牡丹亭》的残页,被风吹得轻轻颤动。她扑过去,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发现只剩最后几页,大部分字迹都被烧没了,只有首页那个被先生朱批的“天”字,还清晰地留在焦黑的纸页上,红得像血。

      “情可通...天...”宋惊抚摸着那个“天”字,眼泪掉在上面,晕开了淡淡的红。她忽然明白,先生留下的不是一本书,是一种信念;书瑶抢出来的不是残页,是一点不灭的光。

      巷口传来脚步声,是李叔的儿子。他瘸着腿在废墟中穿行,手里拿着个油纸包,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馄饨:“宋姐!书瑶姐!你们在吗?”

      宋惊举起那个“天”字残页,声音沙哑却坚定:“我们在。”

      李叔的儿子跑过来,看见她腿上的伤,眼圈红了:“先生他...”

      “先生走了。”宋惊把残页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但他说的话,我们记住了。”她望着远处冒烟的城郭,那里曾经有她们的塾堂,有她们的《牡丹亭》,有她们偷偷藏起来的念想,“走夜路要提灯,我们就是彼此的灯。”

      李叔的儿子把馄饨递过来,汤还热着,飘着翠绿的葱花:“李叔说,不管多乱,日子总要过下去。”

      宋惊接过馄饨,热气模糊了她的眼睛。她仿佛看见先生在油灯下写朱批,看见书瑶在火里抢书,看见那颗长庚星在天幕上亮着。原来有些东西,是烧不尽、炸不毁的。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半张残页夹进李叔儿子递来的新本子里,在“天”字旁边,用烧焦的木棍写下:“提灯前行”。

      阳光穿过废墟的缝隙照下来,在字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宋惊知道,这条夜路还很长,很暗,但只要手里提着灯,心里记着“情可通天”,就一定能走到天亮。

      三天后,宋惊和李叔的儿子在废墟旁为先生和书瑶立了块简易的木碑。没有名字,只刻着一朵玉兰,和那个烧焦的“天”字。

      宋惊把从灰烬里找到的那片枯玉兰,和书瑶的那绺黑发,一起埋在了碑下。她从怀里掏出那本烧剩的《牡丹亭》残页,一页页抚平,夹进新带来的《新青年》里。

      “先生,书瑶,”她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很轻,“我会带着你们的灯,一直走下去。”

      李叔的儿子递给她一个布包,里面是件新绣的帕子,上面绣着长庚星,是书瑶没绣完的那半块:“李叔说,这是书瑶姐上周托人送来的,说等你生日给你。”

      宋惊摸着帕子上的星子,忽然看见西天的长庚星还亮着,即使在白天,也能看见那微弱的光。她想起先生说过,长庚星其实是启明星,夜里指引方向,天亮了预示黎明。

      “我们该走了。”李叔的儿子背上药箱,里面装着要送往前线的药品,“组织说,南京那边需要人。”

      宋惊点点头,最后看了眼木碑。风吹过废墟,卷起几片烧焦的书页,像在跟她告别。她把帕子系在手腕上,转身跟上李叔的儿子,背影在晨光中拉得很长。

      她知道,从今往后,她要一个人走夜路了,要替先生,替书瑶,把那盏灯提得更亮。但她不害怕,因为她的心里装着那句“情可通天”,装着那个烧不尽的“天”字,装着长庚星的光。

      就像《牡丹亭》里写的,爱能超越生死,能对抗黑暗。而她们的爱,早已化作了信念,化作了勇气,化作了乱世里,那点不肯熄灭的星火。
      当长庚星的微光穿透硝烟时,宋惊终于懂得先生“提灯”的深意:所谓灯,从来不是火把,是藏在心底的信念,是烧不尽的真情。而那页只剩“天”字的残纸,恰是乱世给真爱最悲壮的加冕——情若能通天,何惧人间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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