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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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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安号”货舱的铁皮在朔风里发出呜咽时,宋惊正用匕首撬开冻住的木箱。书瑶举着煤油灯凑过去,昏黄的光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把宋惊锁骨处的疤痕照得像道凝固的血痕。
“往里挪挪。”宋惊把一捆旧棉絮塞进木箱,棉絮里裹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十张缩微胶卷——组织从东北前线抢拍的日军暴行照片,要连夜送抵南京。出发前李叔的瘸腿在雪地里碾出深痕:“这船混在西药货里,最险的是吴淞口检查站,记住,胶卷比命金贵。”
书瑶钻进木箱,棉絮上的霉味混着宋惊发间的茉莉香扑过来。她把煤油灯挂在箱壁的铁钩上,看见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宋惊带来的那本《罗密欧与朱丽叶》上,烫出个针尖大的洞。
“还带着这个?”书瑶摩挲着蓝布封皮,边角已经被翻得起毛,夹着的白玉兰书签早枯成了褐色,却依旧保持着绽放的姿态。
“昨晚收拾行李时看见的。”宋惊裹紧两人共用的毛毯,毛毯上还留着法租界小楼的煤烟味,“想着路上解闷。”她忽然往书瑶身边挤了挤,膝盖抵着对方的膝盖,“冷吗?”
书瑶摇摇头,却把脚往她腿边缩了缩。货舱的铁皮像冰窖,每道接缝都在漏风,呵出的白气要过好一会儿才散。她想起三天前在馄饨摊,李叔的儿子往她们包里塞了六个热馒头,说“货舱里没热食”,此刻馒头早凉透了,硬得像石块。
“读一段?”宋惊翻开剧本,油灯的光在“墓中诀别”那页晃了晃。书瑶看见她的指尖在“死”字上反复摩挲,指甲缝里还留着给胶卷包油纸时蹭的油墨。
“换段欢喜的。”书瑶按住她的手,腕骨处的冻疮被碰得发麻——去年冬天在法租界,宋惊就是在这里为她暖手,说“等革命成功了,就去南方,那里冬天不冻手”。
宋惊却笑了,笑声在空旷的货舱里荡出回音:“书呆子,革命哪有那么多欢喜。”她清了清嗓子,开始念“罗密欧入墓”那段,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谁:“‘你无情的泥土,吞噬了世上最可爱的人儿,我要掰开你的馋吻,索性让你再吃一个饱!’”
书瑶的呼吸凝在喉咙里。她看着宋惊的侧脸,灯光把她的轮廓描得像幅剪影,忽然觉得那不是罗密欧在对着墓石咆哮,是宋惊在对着这吃人的世道宣战。
“这里。”书瑶指着剧本的某行,“你以前说这句写得最好。”
宋惊低头,看见那行字被人用红铅笔圈过:“‘坟墓不是甬道,是星空’。”她念出声时,货舱外传来汽笛的长鸣,震得煤油灯都在晃,“当时在巴黎拉丁区,看见两个街头诗人念这句,一个念中文,一个念法文,雪花落在他们的稿子上,像撒了把盐。”
书瑶的指尖划过纸面,忽然从怀里摸出支铅笔——是支削得极尖的HB铅笔,笔杆上刻着个小小的“惊”字,是宋惊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她在那句台词下面添了行小字:“你我星空下重逢。”
铅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里,宋惊忽然抓住她的手。书瑶的指腹在冻疮处结了层薄痂,被她攥得发疼:“不许说傻话。”
“不是傻话。”书瑶抬起头,油灯的光在她眼里跳动,“李叔说,干我们这行的,总得信点什么。我信你,也信我们能再见面,不管在哪儿。”她把铅笔塞进宋惊手里,笔杆上的“惊”字硌着对方的掌心,“就像这剧本,罗密欧与朱丽叶虽然死了,可他们的名字还活着。”
宋惊没说话,只是把毛毯又往她身上裹了裹。货舱外的风声更紧了,夹杂着甲板上的脚步声。两人同时屏住呼吸——按时间,船该到吴淞口了。
“检查的来了就装睡。”宋惊的声音压得像耳语,指尖在书瑶的手背上敲了三下短、两下长——摩斯密码里的“警惕”。她把那本《罗密欧与朱丽叶》扣在油纸包上,又往上面盖了件旧棉袄,“胶卷在第三层棉絮里,不到万不得已,别碰。”
书瑶点点头,把脸埋进毛毯。宋惊身上的茉莉香混着淡淡的硝烟味(上周炸军火库时蹭上的),让她想起在法租界的第一个春天,她们也是这样挤在廊下看玉兰,只是那时的风是暖的,没有此刻这般刺骨。
甲板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皮靴敲击铁皮的脆响。有人在用手电筒往货舱里照,光柱扫过一排排木箱,在她们藏身的箱子上停顿了片刻。
“这里面装的什么?”一个粗哑的声音问,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
“回长官,是西药。”船老大的声音透着谄媚,“都是给南京医院送的,有通关文牒。”
“打开看看。”
宋惊的手猛地攥住书瑶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书瑶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得木箱砰砰响,像要把藏在里面的秘密都震出来。
木箱的锁被撬开时,宋惊突然翻身把书瑶压在身下。她的膝盖顶住书瑶的腰,手掌按在对方的后颈,动作快得像道闪电。
“嘘。”宋惊的呼吸喷在书瑶的耳垂上,带着冷硬的决心,“照做。”
手电筒的光柱刺进来时,书瑶看见宋惊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炽热,像要把彼此都烧化在这方寸之地。
“哟,这是藏了对小情人?”粗哑的声音带着浪笑,光柱在她们交叠的身体上扫来扫去,“大冷天的,不在客舱待着,躲货舱里打野食?”
宋惊没说话,只是低下头,吻住了书瑶的唇。
那不是个温柔的吻。带着急雨般的迫切,带着煤油灯的呛味,带着彼此牙齿碰撞的微疼。书瑶的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得宋惊的舌尖撬开她的牙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闯进来,像在宣誓某种主权。她的手被按在木箱底,摸到了那本《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棱角,摸到了封面上那个被火星烫出的小洞。
搜查的人在外面骂骂咧咧了几句,脚步声渐渐远了。宋惊却没有立刻松开她,只是把吻的力道放轻了些,舌尖扫过她的唇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们走了?”书瑶的声音发颤,嘴唇又麻又烫。
宋惊摇摇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还没平复:“没走远,在查隔壁箱子。”她的指尖在书瑶的喉结处轻轻划了一下,“记住,等会儿不管发生什么,别出声。”
书瑶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宋惊从棉袄底下摸出那个油纸包。她飞快地拆开,取出最上面的一张胶卷,又从怀里掏出块水果糖——是李叔给的牛奶糖,说“紧张时含块糖能稳神”。
“张嘴。”宋惊剥开糖纸,把胶卷和糖一起塞进书瑶嘴里。胶卷的塑料边缘刮得喉咙发疼,混着牛奶糖的甜腻,形成一种诡异的味道。
“咽下去。”宋惊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睛死死盯着货舱门口,“快!”
书瑶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想起三年前吞金时的灼痛,那种金属刮擦食道的感觉至今还在喉咙里盘旋。可此刻看着宋惊眼里的焦灼,她猛地一仰头,用力把胶卷和糖咽了下去。
胶卷滑过喉咙时,比金箔更疼,像吞下去一把小刀子。她忍不住咳嗽起来,宋惊立刻捂住她的嘴,吻再次落下来,这次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啄着她的唇角。
“没事了。”宋惊的声音在她耳边发颤,“忍一忍,到南京就好了。”
书瑶点点头,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不是因为疼,是因为刚才那个吻——混杂着生死时速的决绝,混杂着对彼此的信任,像在乱世的泥沼里,开出了一朵最烈的花。
搜查队离开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货舱里的寒气压得人喘不过气,宋惊却在冒汗,鬓角的碎发粘在额头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还疼吗?”她抚着书瑶的喉咙,指尖的温度烫得惊人。
书瑶摇摇头,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里面是李叔给的麻油,说“吞东西卡喉时喝两口”。她倒了些在嘴里,冰凉的液体滑过食道,稍微缓解了那种刮擦感。
“剩下的胶卷怎么办?”书瑶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宋惊指了指木箱角落的煤炉:“等会儿我把它们藏在煤块里,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她忽然笑了,伸手擦掉书瑶嘴角的麻油,“刚才...吓到你了?”
书瑶的脸“腾”地红了。她想起那个吻,想起宋惊舌尖的力道,想起彼此急促的呼吸,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没有。”她低下头,看见那本《罗密欧与朱丽叶》掉在棉絮上,翻开的那页正好是“阳台私语”,“就是觉得...像做梦。”
“不是梦。”宋惊捡起书,把那片枯玉兰书签夹回“墓中诀别”那页,“等任务完成,我再...再好好跟你说。”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像怕被谁听见。
货舱外传来海鸥的叫声。天彻底亮了,阳光透过铁皮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光带。书瑶看着光带里飞舞的尘埃,忽然觉得喉咙里的胶卷不再那么疼了。
“宋惊,”她轻声说,“你刚才念的那句,‘坟墓不是甬道,是星空’,我信。”
宋惊正在往煤炉里塞油纸包的手顿了顿。她转过身,晨光在她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锁骨的疤痕在光里几乎看不见了:“我也信。”
书瑶望着她,忽然想起在法租界小楼里,她们共植的那棵白玉兰。今年春天应该又开花了吧?像她们此刻藏在心底的秘密,即使在寒冬里,也憋着股要绽放的劲儿。
船鸣笛时,宋惊把最后一块煤盖在油纸包上。她走过来,重新裹紧毛毯,这次把书瑶整个搂进怀里:“睡会儿吧,到南京还有段路。”
书瑶靠在她的肩膀上,闻着那股熟悉的茉莉混硝烟的味道,渐渐闭上了眼睛。梦里有法租界的玉兰,有馄饨摊的热汤,还有刚才那个带着牛奶糖甜味的吻。
她知道前路依旧险恶,吴淞口只是第一关,南京的码头说不定还有更密的网等着她们。但只要身边有宋惊,只要那十张胶卷能平安送到,她就什么都不怕。
就像剧本里写的,爱能战胜一切,哪怕是死亡。而她们的爱,还带着革命的火种,能把这黑暗的夜,烧出片璀璨的星空。
当晨光穿透货舱铁皮时,宋惊和书瑶都明白:有些吻不仅是情感的流露,更是乱世里的武器。就像那吞进喉咙的胶卷,带着疼痛,也带着希望,要在黑暗里开出条通往星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