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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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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巴黎”俱乐部的旋转门把秋夜的凉意切成碎片。宋惊踩着猩红地毯往里走时,旗袍开衩处的勃朗宁手枪正硌着大腿,枪柄的蔷薇纹被体温焐得发烫。她今晚穿了件银灰色乔其纱旗袍,领口绣着暗金色缠枝莲,是组织特意找裁缝定做的——据说这种料子在灯光下会泛出金属光泽,最能晃花敌人的眼。
“宋小姐,这边请。”侍者的白手套在水晶灯下泛着冷光,引她往二楼的宴会厅走。楼梯扶手的黄铜雕花上还沾着上一场宴会的酒渍,像凝固的血。
宋惊的指尖在包袋里捏紧了那枚玉兰纹银质请柬。这是三天前从特务处副处长王德才的公文包里“借”来的,当时书瑶正用绣着并蒂莲的帕子引开守卫的注意,帕子边角的针脚里藏着半片鸦片,足够让两个壮汉昏睡三个时辰。
宴会厅里的爵士乐像团黏稠的糖浆。宋惊扫过满室的油头粉面,看见王德才正搂着个穿红裙的舞女灌酒,他胸前的口袋里露出半截牛皮纸卷——那就是她们要找的军火库分布图,据说标注着日军藏在法租界的十二处秘密据点。
“这位便是宋惊小姐吧?”一个穿西装的男人端着酒杯走来,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针,“久仰留洋归来的风采,王副处长常提起您。”
宋惊认得他,是特务处的行动队长赵立民,据说亲手活埋过七个学生。她扬起唇角,酒杯在指间转了个圈:“赵队长说笑了,我不过是个闲人,哪配劳烦各位惦记。”她的指甲不经意间划过他的袖口,那里沾着点新鲜的泥土——昨夜郊外的军火库刚发生过爆炸,组织怀疑是他们在转移物资。
书瑶端着托盘穿过人群时,浆过的白衬衫领口磨得脖子发疼。她的侍应生制服是用面粉袋改的,袖口还留着没拆干净的线团,兜里却藏着更危险的东西——半截削尖的竹片,宋惊说万不得已时,比枪还管用。
“小姐,您的威士忌。”她把酒杯放在穿绿旗袍的女人面前,指尖飞快地在杯垫下划了个十字。那是她们约定的暗号,意思是“目标在东墙第三张桌”。
绿旗袍女人——组织代号“青竹”——端起酒杯时,耳坠上的珍珠晃了晃。书瑶看见珍珠背面有道极细的刻痕,那是藏情报的地方。上周在馄饨摊,瘸腿老汉就是用这样一颗珍珠传递消息,说王德才今晚要在宴会上与日军特使交接军火图。
“新来的?”赵立民不知何时站到了身后,皮鞋尖差点踩到她的裙角。书瑶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托盘在手里晃了晃。
“是...是的先生。”她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地板上抖得像片落叶。
“抬起头来。”赵立民的声音像冰锥,“看着我。”
书瑶缓缓抬头,故意让睫毛遮住半只眼睛。她看见赵立民的目光在她胸前顿了顿——那里别着枚玉兰胸针,是宋惊今早为她别上的,说“看着像正经人家的姑娘”。胸针的针脚里缠着根细铁丝,能打开王德才公文包的锁。
“去给王副处长添酒。”赵立民忽然笑了,金丝眼镜反射着冷光,“他就喜欢看年轻姑娘的手。”
宋惊与王德才碰杯时,闻到他 breath里的酒气混着鸦片味。这个五十岁的男人总爱用肥腻的手指拍女人的手背,此刻他的手正按在宋惊的手背上,像条蠕动的蛆。
“宋小姐留洋归来,可知巴黎的女人都怎么敬酒?”王德才的舌头已经发僵,胸前的牛皮纸卷露得更多了,“她们都...都用嘴喂...”
宋惊忍着恶心,酒杯往他唇边送了送:“王副处长说笑了,我可比不上那些洋女人。不过我听说,您最近得了幅好东西?”她的指甲轻轻划过他的口袋边缘,“好像是张地图?”
王德才的眼睛亮了亮,忽然凑近她的耳朵:“宋小姐要是陪我跳支舞,我就...就给你开开眼。”他的口臭喷在她的颈窝,像腐肉的味道。
宋惊的指尖在包袋里摸到了枪。她看见书瑶端着托盘走过来,托盘上的酒瓶标签是倒着的——这是“可以行动”的暗号。爵士乐突然变得急促,像在催促什么。
“跳舞就不必了。”宋惊抽回手,酒杯往桌上一磕,“我对地图更感兴趣。听说那上面标着能赚大钱的路子?”她故意把“赚大钱”三个字说得很重,王德才这种贪财的人,最吃这一套。
果然,王德才的喉结动了动:“宋小姐也想分杯羹?”他从口袋里掏出牛皮纸卷,在她面前晃了晃,“这可是...日本人的东西...”
书瑶恰好走到桌边,托盘“不小心”撞在王德才的胳膊上。半杯红酒泼在他的袖口,她慌忙用帕子去擦,帕子角趁机勾住了牛皮纸卷的一角——那帕子上绣着玉兰,针脚里浸了煤油,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烧起来。
“抱歉抱歉!”书瑶的声音发颤,眼睛却在说:“准备好了。”
变故发生在赵立民走向王德才的瞬间。那个穿绿旗袍的“青竹”突然摔碎了酒杯,碎片在地上拼出个歪斜的“跑”字——这是紧急撤离的信号,说明她们暴露了。
“抓住她!”赵立民的吼声盖过了爵士乐。宋惊看见两个特务已经扭住了“青竹”的胳膊,她耳坠上的珍珠掉在地上,被皮鞋碾成了粉。
“王副处长,你的地图!”宋惊猛地去抢牛皮纸卷,却被王德才死死按住手腕。这个肥腻的男人突然清醒了,眼睛里闪着凶光:“你们是□□!”
书瑶的反应比宋惊更快。她抓起桌上的酒瓶,整瓶威士忌劈头盖脸泼在王德才胸前。煤油混着酒液浸透了牛皮纸卷,字迹在液体里晕成模糊的墨团。
“你找死!”王德才的肥手扇过来,书瑶偏头躲开,脸颊还是被扫到,火辣辣地疼。
“走!”宋惊掏出枪,子弹擦着赵立民的耳边飞过,打在水晶灯上。碎片如雨般落下,宴会厅顿时一片混乱。
她拉着书瑶往消防通道跑时,听见王德才在身后咆哮:“封锁所有出口!抓活的!”楼梯间的声控灯随着她们的脚步亮了又灭,像只眨动的独眼。
“莽撞!”宋惊用唇语骂道,指尖死死攥着书瑶的手腕,那里被她掐出了红印。
书瑶却忽然眨了眨眼,睫毛上还沾着逃跑时蹭到的灰尘:“赔你碗馄饨。”
宋惊的心猛地一颤。她想起去年在法租界的小楼,书瑶也是这样,在她发着高烧骂她“不要命”时,笑着说“病好了请你吃馄饨”。原来最危险的时刻,支撑她们的从来不是革命理想,而是这些带着烟火气的碎语。
两人从俱乐部后巷的狗洞钻出来时,秋雨已经下得很大。宋惊的旗袍被铁丝勾破了个洞,露出的皮肤上划着道血痕;书瑶的侍应生制服沾满了泥,那枚玉兰胸针也不见了。
“往这边走。”宋惊拉着她拐进条更深的巷子,巷子里堆着发霉的木箱,散发着腐烂的气味。她靠在湿漉漉的墙面上喘气,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刚才在宴会厅,她差点没扣动扳机。
“你的脸...”宋惊伸手去摸书瑶的脸颊,那里已经肿起了一块,像揣了个小馒头。
“没事。”书瑶拨开她的手,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冷硬的馒头,“馄饨摊的李叔给的,说以防万一。”她把馒头递过去,自己先咬了一大口,嚼得腮帮子发酸。
雨点击打油纸的声音里,宋惊忽然笑了。她想起出发前,组织的人说她们是“最完美的搭档”,宋惊懂外语懂枪械,书瑶心细会伪装。可真正到了战场上,她们一个差点忘了开枪,一个用最笨的方法毁了情报。
“理想和现实,差得真远。”宋惊的声音被雨水泡得发沉。她原以为革命是慷慨激昂的演讲,是精准无误的计划,却没想过是钻狗洞、吃冷馒头,是看着同伴被抓住时只能逃跑。
书瑶把剩下的半个馒头塞进她嘴里:“至少我们活着。”她的指尖在宋惊的手背上划了个圈,那是“平安”的暗号,“李叔说,这次算给我们个教训。真正的仗,比这难打十倍。”
巷口传来巡逻队的脚步声。宋惊拉着书瑶躲进木箱后面,看着手电筒的光柱在雨里晃动。书瑶的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发间的雨水滴进她的领口,凉得像冰,却让她莫名地安心。
“等这事过去了,”书瑶的声音轻得像耳语,“我请你吃热馄饨,多加虾米。”
“还要加醋。”宋惊补充道,指尖在她的掌心回划了个圈。
雨还在下,打湿了她们的头发和衣服,却冲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里的味道——有雨水的腥气,有泥土的腐气,还有她们彼此身上,那股带着烟火气的、叫做“活下去”的勇气。
回到小楼时,天已经蒙蒙亮。书瑶给宋惊包扎胳膊上的伤口,看见她的锁骨疤在晨光里泛着浅红,像朵没开的花。
“这是我第一次执行任务,”书瑶的声音发颤,棉球蘸着碘酒的手停在半空,“是不是很没用?”
宋惊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伤口上,碘酒的刺痛让她倒吸了口冷气:“我也一样。”她从旗袍的夹层里摸出个东西,是半张被酒浸湿的牛皮纸,“我趁乱扯下来的,还能看清几个字。”
书瑶凑过去看,纸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但“霞飞路”“码头”几个字还能辨认。她忽然想起李叔说的话,“情报重要,但活着更重要”。原来她们没有完全失败。
“我们把能看清的记下来。”书瑶找来纸笔,宋惊念一个字,她就写一个字。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们交叠的手上,把字迹染成了金色。
写到“仓库”两个字时,书瑶的笔顿了顿:“你说,‘青竹’会不会...”
“她会没事的。”宋惊打断她,语气却没什么底气。她知道特务处的手段,那些刑具能让最硬的汉子开口。
书瑶忽然放下笔,从衣柜里翻出件东西——是件新绣的帕子,上面绣着两棵玉兰,一棵已经开花,一棵还是幼苗。“我连夜绣的,”她把帕子递给宋惊,“李叔说下次任务,用这个接头。”
宋惊摸着帕子上凸起的针脚,忽然明白这次失败教会她们的,不是如何更精准地执行计划,而是如何在混乱中抓住彼此的手。就像这帕子上的玉兰,无论经历多少风雨,总会向着阳光生长。
“下次任务,”宋惊把帕子塞进贴身的口袋,“我们一起。”
书瑶点点头,往窗外望去。那棵去年种下的白玉兰,在雨水的冲刷下,新叶绿得发亮。她想起昨夜在巷子里,宋惊说理想和现实差得远,但或许,正是这差距里,藏着最真实的、带着血和泪的希望。
当雨水洗去她们身上的酒气与血污时,宋惊和书瑶终于明白:革命从来不是优雅的探戈,而是泥泞中的匍匐。但只要彼此的手还能紧紧相握,哪怕只有半张残图,半碗冷馒头,也足够照亮往前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