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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1927年暮春)
      法租界霞飞路的小楼刚褪去最后一层防尘布,宋惊就扛着铁锹钻进了后院。晨露把她的浅蓝布衫浸出深色的痕,铁锹往土里扎时,带起的泥块溅在裤脚,像缀了串褐色的花。

      “慢点挖,别伤着根。”书瑶捧着白玉兰幼苗追出来,瓷盆边缘沾着她新绣的帕子,上面绣着两只交颈的雀儿——是昨夜就着油灯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把雀儿的羽毛绣得根根分明。

      宋惊直起身,额角的汗滴在锁骨疤上,顺着那道浅粉的弧线往下滑:“这苗是从你家后院移来的吧?去年你总蹲在它底下喂猫,说。它开得最旺。”

      书瑶的脸热起来。她想起去年暮春,自己确实总揣着鱼干去喂那只瘸腿的黑猫,宋惊就靠在月洞门抽烟,烟圈飘到玉兰花瓣上,惊飞了好几只蜜蜂。那时她们还在塾堂偷藏《牡丹亭》,谁也没想过能有栋属于自己的小楼。

      “坑够深了。”宋惊把幼苗放进土坑,掌心托着根部的泥球,“你说,它能活吗?”

      “能。”书瑶蹲下来扶着树干,指尖触到微凉的树皮,“就像我们。”

      两人培土时,手指在湿润的泥土里撞在一起。宋惊的指甲缝里还嵌着铁锹的锈迹,书瑶的指腹带着绣帕留下的针痕,泥土把两道痕迹糊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的。风卷着常春藤的叶子掠过墙头,落在新培的土堆上,像给幼苗盖了层绿被子。

      “浇点水吧。”书瑶提起铜壶,水流在根部聚成小小的水洼,映出两人并肩的影子。她忽然从发间抽出支玉簪,簪头雕着朵半开的玉兰,是肖母偷偷塞给她的陪嫁:“我给你簪花。”

      宋惊低下头,让冰凉的玉簪穿过发间。书瑶的指尖蹭过她的耳廓,带着晨露的湿意:“此花不谢,你我百年。”

      风突然停了。宋惊望着水洼里交叠的影子,忽然抓住书瑶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里记着了。”

      搬来第三日,书瑶挎着竹篮去街角买菜时,听见挑担子的小贩在议论。

      “听说了吗?霞飞路那栋小楼,住了两个姑娘,没嫁人,也没男人陪,就她们俩。”

      “是不是上周宋家闹翻天的那位?听说为了不嫁人,在祠堂剪了头发呢!”

      “还有肖家小姐,吞金救她呢!啧啧,这叫什么?双姝奇缘呐!”

      书瑶的脸烧得滚烫,攥着竹篮的手指泛白。她加快脚步往回走,却在馄饨摊前被摊主叫住。那是个瘸腿的老汉,总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汤锅里飘着的葱花比别家多三分。

      “肖小姐,来两碗?”老汉舀汤的手顿了顿,眼神往她身后瞟了瞟,“今儿新熬的骨汤,给您多搁点虾米。”

      书瑶点点头,看着老汉往碗里撒葱花时,右手食指在灶台边轻轻敲了三下——是摩斯密码里的“等”。她的心猛地一跳,想起宋惊教她的暗号,指尖在竹篮把手上回敲了两下:“好。”

      两碗馄饨端上来时,老汉多送了碟醋,醋碟边压着张油纸,上面印着个极小的玉兰图案。“多的这碗,算老汉送的。”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白首同心羹,祝您们...顺遂。”

      书瑶端着馄饨往回走,油纸在袖中硌得慌。走到巷口,看见宋惊正倚着门框等她,浅蓝布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藏着的勃朗宁手枪——枪柄上的蔷薇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买这么久?”宋惊接过竹篮,鼻尖动了动,“又去买张记的馄饨了?”

      “嗯,”书瑶把多的那碗递过去,“摊主说...送我们的,叫白首同心羹。”

      宋惊舀馄饨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书瑶袖中露出的油纸角:“他还说什么了?”

      “没...就说祝您们顺遂。”书瑶的声音发颤,看见宋惊用勺柄在碗沿敲了串节奏,三长两短——是“安全”的意思。她忽然明白,那老汉不是普通摊主。

      傍晚的霞光把小楼染成金红色时,两人坐在廊下分食那碗“白首同心羹”。宋惊把碗里的虾米都挑给书瑶,自己只喝汤,锁骨处的疤痕在霞光里泛着暖红。

      “你说,”书瑶咬着羹匙,瓷勺在齿间发出轻响,“我们真能白首吗?”

      宋惊抬头时,霞光恰好落在她眼里,亮得像盛了星子。她舀起一勺汤,吹凉了递到书瑶唇边:“此羹为证。”

      温热的汤滑进喉咙时,书瑶看见宋惊的指尖在碗底轻轻划了个圈——那是油纸印着的玉兰图案。她忽然想起今早培土时,宋惊在树根下埋了个铁盒,里面装着从法国带回的报纸,上面印着“自由”“革命”的字眼。

      “下午有人来过吗?”书瑶的声音压得极低,模仿着老汉的语气。

      “嗯,”宋惊用羹匙搅着汤,“送牛奶的,说以后每天都来。”她的食指在桌面敲了四下短——是“组织”的代号。

      书瑶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望着汤里漂浮的葱花,忽然觉得这碗馄饨不仅是爱情的信物,还是道无形的门,门后是她们从未踏足的世界。去年在塾堂偷读的《新青年》,宋惊留洋时寄回的信,此刻都有了归宿。

      “那我们...”

      “先住着。”宋惊打断她,把最后一勺汤喂进她嘴里,“该来的,总会来。我们先把这棵玉兰养开花。”

      晚风拂过新栽的玉兰,叶子沙沙地响,像在应和。书瑶看见宋惊把空碗收进厨房时,偷偷将那张印着玉兰的油纸塞进灶膛,火苗舔着纸角,把图案烧成了灰,却把某种默契烙进了彼此的眼底。

      一周后,书瑶在玉兰树下绣帕子时,看见宋惊正对着牛奶瓶发呆。瓶身上的标签被撕开个小角,露出里面写着的一行字:“周六晚七点,码头见。”

      “要出去?”书瑶把绣到一半的帕子藏进围裙,帕子上的两只雀儿已经有了翅膀。

      宋惊把牛奶瓶扔进垃圾桶,金属碰撞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嗯,去取点东西。”她蹲下来,帮书瑶扶正歪了的绣绷,“你一个人在家,锁好门,别给陌生人开门。”

      书瑶的指尖在绣线里打了个结:“我跟你去。”

      “不行。”宋惊的语气很坚决,指尖却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那里人多眼杂,你留着更安全。”她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小的铜哨,塞进书瑶掌心,“有事就吹这个,我听得见。”

      周六傍晚,书瑶站在窗前,看着宋惊换上黑色旗袍出门。旗袍开衩处露出的小腿上,绑着那把勃朗宁手枪,枪柄的蔷薇在暮色里泛着暗红光晕。她忽然想起馄饨摊主的话,“白首同心羹”,原来同心不仅是相守,还有分担。

      夜里亥时,宋惊才回来,旗袍下摆沾着泥和草屑,眼角有块青紫的瘀伤。书瑶刚要开灯,就被她按住手:“别开。”

      黑暗中,书瑶摸到她怀里的硬纸筒,拆开一看,是张绘制精细的军火库地图,边角处盖着个小小的玉兰印章——和馄饨摊油纸印的一模一样。

      “这是...”

      “组织要的。”宋惊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很亮,“以后,我们也算能做点事了。”她忽然笑起来,凑到书瑶耳边,“摊主说,你的帕子绣得好,以后可以用绣活传消息。”

      书瑶的心跳得飞快。她摸着帕子上未完成的雀儿翅膀,忽然觉得那些针脚都有了意义。窗外的玉兰在月光下舒展新叶,像在为她们展开一片新的天地。

      暮春的雨下了整整三天,把玉兰的新叶洗得发亮。书瑶坐在窗边绣帕子,宋惊在桌前用油纸包文件,两人偶尔抬头对视,目光碰在一起,又像春雨般轻轻散开。

      “这帕子送我吧。”宋惊忽然说,指尖点着帕子上的交颈雀,“等革命成功了,咱们就把它裱起来,挂在堂屋里。”

      “好。”书瑶的针脚顿了顿,“那时候,这棵玉兰应该开花了吧?”

      “肯定开得比你家后院的旺。”宋惊把包好的文件塞进墙缝,“到时候,我摘最大的那朵,给你簪满头。”

      雨停时,馄饨摊主的儿子送来个食盒,里面是四碗馄饨,汤面上漂着的葱花摆成了“平安”两个字。“爹说,天凉,让您二位趁热吃。”少年的眼睛很亮,说话时右手在背后比了个“V”字。

      书瑶把食盒端到廊下,看见宋惊正对着玉兰出神。新抽的枝桠上,顶着个小小的花苞,绿得像块翡翠。

      “你看。”书瑶碰了碰她的胳膊。

      宋惊转过身,目光从花苞移到她脸上,忽然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个轻吻,带着雨水的凉意:“春风已经度玉门了。”

      书瑶望着天边的彩虹,忽然明白“玉门”不是某个地方,而是她们此刻并肩站着的庭院,是彼此掌心的温度,是那碗冒着热气的白首同心羹。哪怕门外是乱世风雨,门内的春风,也足够滋养一朵花,和两颗要往一处去的心。
      当第一缕春风拂过玉兰花苞时,书瑶还不懂“白首同心”四个字要付出多少代价。但她握着宋惊递来的羹匙,看着汤里交叠的影子,忽然觉得乱世再长,总有碗热汤、一盏灯、一个人,能让漂泊的灵魂找到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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