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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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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的霉味混着铁锈气,在第七天的清晨钻进书瑶的鼻腔。她被铁链锁在潮湿的石壁上,手腕的皮肉早已磨烂,腐肉黏在冰冷的铁镣上,每动一下都像有钝刀在撕扯筋骨。昨夜狱卒泼的冰水浸透了单薄的囚服,寒气顺着脊椎往骨髓里钻,可她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始终盯着气窗透进的那缕微光,嘴唇在无声地翕动,像在默祷,又像在吟诵。
“还在念你的洋诗?”左脸带疤的狱卒踹了踹她的膝盖,军靴底沾着的污泥溅在她脸上,“顾主任说了,只要你把军火库的备用地址吐出来,立马给你个痛快。”
书瑶缓缓抬眼,视线越过狱卒狰狞的脸,落在他腰间那把勃朗宁上——枪柄的蔷薇纹被磨得快要看不见了,可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宋惊的枪。去年深秋,宋惊就是用这把枪指着顾明远的太阳穴,在76号的宴会上为她解围,那时枪柄还缠着她亲手绣的蓝布套,上面绣着朵小小的玉兰。
“你知道济慈吗?”她忽然笑了,笑声在空荡的地牢里撞出细碎的回音,像碎玻璃在石板上滚动。
疤脸狱卒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愣了愣,随即扬起蘸了盐水的鞭子:“装疯卖傻!”
鞭梢抽在肩胛上时,书瑶疼得蜷缩了一下,牙关却咬得更紧。她仰起头,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蛛网,却字字清晰:“‘我的心在痛,困顿和麻木’...”这是《夜莺颂》的开篇,是她和宋惊在法租界小楼的壁炉前共读的句子。那时宋惊刚从巴黎带回一本泛黄的英文版,指尖划过“痛”字时说:“你听,这诗里藏着火呢。”
鞭子又落下来,抽在她早已血肉模糊的背上。旧伤叠着新伤,血顺着囚服的破洞渗出来,在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书瑶的声音没停,反而抬高了些,刻意在“痛”和“麻木”两个词上加重了语气——这是她们早就约定好的暗号,“痛”代表“军火库”,“麻木”代表“尚未转移”。她想起宋惊教她摩斯密码时说的:“最危险的情报,往往藏在最日常的声音里。”
疤脸狱卒被她的镇定激怒了,一把薅住她的头发,将她的头狠狠往石壁上撞:“说不说!”
额头磕在粗糙的石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书瑶眼前炸开一片金星,像那年冰湖碎裂时溅起的光。她趁机调整呼吸,念到诗的第二节:“‘我在黑暗里倾听;呵,多少次’——”重音落在“黑暗”和“倾听”上。这是在告诉外面的同志,她被关押在“地牢最深处”,正在“监听敌人动向”。情报是昨夜用指甲在送饭的木盒底刻下的,藏在“粥”字最后一笔的弯钩里,就像当年在塾堂,她们在《牡丹亭》的批注间藏密码那样隐秘。
“疯了!真是疯了!”狱卒甩开她的头发,啐了口唾沫,“再让你嘴硬!”他转身往外走,临走时狠狠踢了铁镣一脚,铁链相撞的脆响里,书瑶听见他对同伴说,“不给她水,渴死这个婊子!”
地牢重新陷入死寂。书瑶低下头,血从额头流进眼睛里,把整个世界染成了暗红色。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味,忽然想起宋惊总笑她“读诗像唱戏,拿腔拿调的”。那时她们在海棠树下背《牡丹亭》,阳光透过花枝照在书页上,先生的戒尺在案头敲出的节奏,竟和此刻铁链晃动的频率有些像。
断水的第三天,书瑶的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每念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疤脸狱卒又来了,这次手里拎着烧红的烙铁,暗红的火光在他眼底跳动,映得地牢像口烧红的铁锅。
“最后问你一次,”他把烙铁举到书瑶眼前,热浪灼得她睁不开眼,“军火库的备用地址在哪?”
书瑶的视线越过烙铁,落在气窗上。今天的光比往常亮,像要穿透地牢的厚墙。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念道:“‘永生的鸟啊,你不为死亡而生!’”
重音狠狠砸在“永生”和“死亡”上。这是最关键的情报——组织内部有叛徒,但核心成员“安全”,敌人的“围剿计划已败露”。她看见瘸腿狱卒端着空碗从门外经过,脚步顿了顿,用碗沿在石壁上轻轻磕了三下——这是“收到”的暗号。那狱卒的瘸腿让她想起李叔,想起馄饨摊飘出的白汽,宋惊总在那样的热气里,把剥好的茶叶蛋塞进她嘴里,说“吃饱了才有力气革命”。
“找死!”疤脸狱卒的怒吼震得铁链哗哗作响。通红的烙铁摁在书瑶手心上时,她听见自己的皮肉发出“滋滋”的声响,像烤焦的棉絮。剧痛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意识吞没,可她死死咬住嘴唇,没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她想起宋惊锁骨上的疤,冰湖的碎玉划开皮肉时,她也是这样咬着牙没吭声,只是把她往岸边推得更急些。
“不能叫,一叫就输了。”宋惊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革命者的骨头要比烙铁硬。”
烙铁被移开时,手心留下个焦黑的印记,像朵扭曲的花。书瑶看着那朵“花”,忽然想起宋惊鬓边的玉兰,想起她们在法租界种的那棵树。此刻应该抽出新枝了吧?去年此时,宋惊就是用这只手,为她摘了朵最大的玉兰,簪在发间说“你比花好看”。
“怎么样,招不招?”疤脸狱卒的声音带着病态的得意。
书瑶抬起头,掌心的疼痛让她浑身发抖,眼神却亮得惊人。她笑了笑,血从嘴角流下来,滴在焦黑的手心上:“‘你却永远在歌唱,在一个荒凉的世界’...”这是在说,她不会屈服,即使身处“绝境”,也会像夜莺一样“歌唱”到最后。瘸腿狱卒已经走远了,空碗碰撞的声音在走廊尽头消失,书瑶知道,情报安全送出去了,就像当年夜航船上,她吞下的胶卷最终平安抵达南京那样。
疤脸狱卒显然不懂诗,或者说,他无法理解这种用诗歌包裹的抵抗。他骂骂咧咧地收起烙铁,临走时把一碗馊水泼在书瑶身上:“给我饿她三天,看她还嘴硬!”
馊水的臭味混着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书瑶低下头,看着手心的焦痕,忽然觉得那不是花,是颗星星,像长庚星,在黑暗的地牢里亮着微弱的光。她想起先生说的“情可通天”,想起宋惊说的“星空下重逢”,忽然明白,所谓地火,不在别处,就在这颗不肯熄灭的心里。哪怕被铁链锁住,被烙铁烫伤,这火也能烧穿地牢的石墙,烧出条通往自由的路——就像当年宋惊用金簪凿开冰湖,为她辟出的生路。
第七天夜里,地牢格外安静。换岗的狱卒是个新来的年轻人,靠着石壁打盹,对墙角的书瑶视而不见。书瑶趁他打鼾的间隙,用被铁链磨尖的指甲,开始在冰冷的石壁上刻画。
指甲刮过粗糙的石壁,发出刺耳的声响,像钝刀割着木头。她的动作很慢,每刻一下都要停下来喘口气,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脚边的血洼里,晕开小小的圈。
她在刻“惊”字。
宋惊的“惊”。
第一笔是点,刻得很深,石屑混着指甲缝里的血簌簌掉下来。书瑶想起第一次在宋府的冰湖见到她,她像只受惊的天鹅,纵身跃入冰水里,发间的金簪折射出冷光。那枚金簪后来被宋惊用来破冰,簪头的宝石裂了道缝,却被她当宝贝似的收着,说“这是救你的凭证”。
第二笔是竖,从点的末端往下拉,长长的一笔几乎贯穿了整面墙。这让她想起宋惊的长发,在法租界的晨光里散开,像匹黑色的绸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