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 12 章 ...
-
沪淞会战的炮火撕开冬夜时,书瑶正蜷缩在废弃电报局的角落,手指在发报机上敲出最后的节奏。收发报机的指示灯忽明忽暗,映着她左额未愈的伤口,血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淌,滴在泛着冷光的按键上,像颗颗凝固的朱砂。
“嘀嘀——嗒嘀嘀——”
她的指法比往日慢了许多,右臂的枪伤让每一次按键都疼得钻心,却严格遵循着《长恨歌》的平仄顿挫。“在天愿作比翼鸟”的抑扬,“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沉郁,每一个字符都裹着血与泪,顺着电波往城西的秘密电台飘去。这是给组织的最后一份情报,标注着日军炮兵阵地的坐标;也是给宋惊的情书,用她们最熟悉的摩斯密码——当年在法租界小楼,她们就是这样在纸鸢上写情话,宋惊说“这样的情书,只有星星听得懂”。
三天前从76号地牢逃出来时,她的指甲还在渗血。那些在石壁上刻“惊”字时剥落的指甲,此刻正死死抠着发报机的边缘,留下暗红的血痕。身后传来日军的脚步声,军靴踩在碎玻璃上的脆响,像催命的鼓点。书瑶却笑了,想起宋惊总说她“读诗像唱戏,拿腔拿调”,此刻她念的“天长地久有时尽”,尾音故意拖得很长,重音落在“尽”字上——这是在说“情报已送出,勿念”。
“轰!”
炮弹落在隔壁的废墟,震得发报机剧烈摇晃。书瑶死死按住机身,指尖的血在按键上晕开,把“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尾音敲得格外重。她知道自己跑不掉了,窗外的探照灯已经扫到了屋顶,日军的叫喊声越来越近。最后一个字符发完时,她扯断了发报机的电线,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纸鸢残片——与宋惊那半块拼在一起,“世世为夫妇”五个字终于完整,只是中间的裂痕永远无法弥合。
“宋惊,我来找你了。”书瑶将残片塞进贴胸的口袋,那里还藏着片干枯的玉兰,是那年宋惊簪在她鬓边的。她举起枪对准自己的心脏,这是她们约定好的,绝不当俘虏。
日军踹开房门时,只看见穿灰布衫的女子倒在发报机旁,嘴角带着笑,胸口插着的枪柄上,蔷薇纹在硝烟里闪着微弱的光。发报机的指示灯还在徒劳地闪烁,仿佛在重复那句未说完的“在天愿作比翼鸟”,电波穿过炮火,飘向她们曾共植玉兰的法租界。
开春时,宋家和肖家的人偷偷将书瑶的遗体运回上海。没有葬礼,没有吊唁,只有两副薄棺在法租界的暮色里相遇——宋惊的棺木从地窖取出时,玉兰树根已经缠满了棺身,像给她披了件绿色的寿衣;书瑶的棺木上沾着硝烟,棺盖的裂缝里还卡着半片纸鸢。
“就埋在这里吧。”宋父的拐杖在玉兰树下顿了顿,声音比树皮还干。他鬓角的白发又添了许多,去年在重庆躲避轰炸时,亲眼看见日军的飞机投下炸弹,将整条街变成火海。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塾堂窗下看见两个姑娘依偎着看书,月光把她们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像幅未干的画。
肖母摸着树干上那行“情可通天”的刻字,指腹划过深深的沟壑:“她们俩,活着时没能正大光明地在一起,死了...就让她们做个伴吧。”她的手帕里包着两片玉兰花瓣,一片染血,一片焦黑,是从两具遗体上找到的。
工匠是连夜请来的,在宋家老宅的柴房里赶制了两块青石碑。没有墓志铭,没有生卒年,宋父和肖父对着草稿沉默了半宿,最终划掉了“义妹”“挚友”的字样,改成最直白的称谓。
立碑那天没有太阳,细雨濛濛的,像在哭。两家人默默地培土,把带来的纸钱撒在碑前——宋家的纸钱印着玉兰,肖家的印着长庚星,风吹过时,纸灰在碑前打着旋,像两只纠缠的蝶。
“该走了。”肖父最后看了眼双碑,雨水顺着他的皱纹往下流,“留她们在这里,清静。”
离开时,宋母把那枚从76号废墟找到的翡翠碎镯放在碑前,碎口处对着两块碑的中间,像道未愈合的伤口。她想起多年前在书房,看见红绳缠着的青丝与金箔,那时她不懂,现在终于明白了——有些情,比脸面重要,比规矩贵重。
雨停时,暮色染红了天际。双碑在夕阳里沉默地站着,青灰色的石面被雨水洗得发亮。有人凑近了看,才发现碑文并非最初商议的“宋惊 肖书瑶之妻”与“肖书瑶宋惊之夫”,而是更决绝的字句:
左边的碑刻着:宋惊 | 吾妻书瑶未亡人
右边的碑刻着:肖书瑶 | 吾夫宋惊未亡人
落款处,空无一字。
像是她们隔着生死,给彼此立的誓。
第一场春雨过后,附近的百姓发现了这对奇怪的双碑。孩子们在碑前捉迷藏,指着碑文问:“为什么她是她的妻子,她又是她的丈夫呀?”
卖花的阿婆路过时,总会放下一束白玉兰。她听说过“双姝奇缘”的故事,说有两个姑娘为了救大家,死在了日本人的枪下,一个穿红,一个穿白,像两朵并蒂的花。“可怜哦,”她用围裙擦着碑上的尘土,“活着没享过福,死了让花儿陪陪你们。”
馄饨摊的年轻伙计每天都来,带着两碗热汤。他把汤放在碑前,看着玉兰花瓣掉进汤里,像多年前李叔多放的那勺虾米。“宋小姐,肖小姐,”他对着碑轻声说,“今天的汤熬得稠,你们慢慢喝。”
渐渐地,来献花的人越来越多。有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放下印着《牡丹亭》词句的书签;有穿工装的工人,用粉笔在碑旁画了颗红星;还有当年76号的囚徒,拄着拐杖来鞠躬,说“是你们给了我们活下去的勇气”。
最让人啧啧称奇的是,几场雨过后,落在碑上的玉兰花瓣竟嵌进了刻痕里。洁白的花瓣填满了“妻”与“夫”字的笔画,阳光照下来时,石面泛着玉色的光,像老天爷给她们写的婚书。
“这是天地认的亲啊。”卖花阿婆啧啧称奇,“你们看这花瓣,不多不少,正好把字填满,比描的还准。”
有识字的先生路过,站在碑前看了很久,最后在碑旁题了行字:“情之至也,无分男女,无问西东。”字是用毛笔蘸着朱砂写的,雨水冲过,朱砂顺着石缝渗进土里,像给双碑系了条红绳。
初夏的一个清晨,有人发现碑前多了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首歪歪扭扭的诗:“玉兰花开满树白,两个姑娘土里埋。你叫我妻我叫夫,来生还做双飞蝶。”没人知道是谁写的,只看见木牌旁放着半块牛奶糖,糖纸已经被雨水泡软,却还能看清上面印着的星子。
深秋时,日军贴出告示,要拆除法租界的“违章建筑”,包括这对“伤风败俗”的双碑。拆碑那天,来了很多百姓,默默地站在玉兰树下,没人说话,却把双碑围得水泄不通。
“让开!”日军的军官挥舞着指挥刀,靴尖踢在卖花阿婆的篮子上,玉兰花落了一地。
阿婆扑过去护住篮子,花白的头发在风里乱飘:“你们不能动这碑!这是救人的姑娘,是菩萨!”
“就是!”馄饨摊的伙计把汤桶挡在碑前,“她们为了保护我们才死的,你们凭什么拆?”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不知是谁喊了声“打倒小日本”,接着就有石块飞向日军。混乱中,有人把双碑往土里埋了埋,用玉兰树枝盖在上面;有人故意把自行车推倒,挡住日军的去路;还有孩子往日军的靴子里塞泥巴,嘴里喊着“不许碰我姐姐的碑”。
最终,日军没能拆成碑。他们在百姓的怒视中悻悻离去,指挥刀的寒光在夕阳里闪了闪,像条夹着尾巴的狗。
那天夜里,有人在碑旁点了很多蜡烛,火光在风里摇曳,像片小小的星空。卖花阿婆用红线把嵌在碑上的玉兰花瓣串起来,绕着双碑缠了三圈,说“这样就没人能拆了”。
书瑶的同乡带来了个消息,说组织已经收到了最后那份情报,成功端掉了日军的炮兵阵地,“书瑶和宋惊,立了大功”。人们把这个消息刻在碑后的石壁上,用刺刀划的,很深,能看见里面的木质——就像当年书瑶在狱墙上刻“惊”字那样。
冬至那天,下了场大雪。双碑被雪盖着,只露出两个模糊的轮廓,像相拥而眠的恋人。有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孩,在碑前堆了两个雪人,给她们戴上用玉兰枝做的花环,说“妈妈说,这是保护我们的仙女”。
雪地里,两串脚印从巷口延伸到碑前,又消失在巷口,像从未有人来过。只有碑上的玉兰花瓣,在雪光里泛着淡淡的香,仿佛在说:
她们从未离开。
抗战胜利那年的春天,法租界的玉兰树开得格外茂盛。双碑上的“妻”与“夫”字已经被岁月磨得有些浅了,但嵌在里面的玉兰花瓣,却在风雨的滋养下,与石面长成了一体,远远望去,像两朵开在青灰色石上的玉兰花。
政府要给烈士立纪念碑,派人来考察时,看见这对被百姓守护了八年的双碑,最终决定:“就保留原样吧,这是最珍贵的纪念。”
揭幕那天,来了很多人。有当年的战友,拄着拐杖敬军礼;有白发苍苍的宋父肖母,摸着碑上的字老泪纵横;还有抱着孩子的年轻夫妇,给孩子讲“双姝奇缘”的故事,说“是这两位姐姐,给了我们今天的日子”。
书瑶的手帕被放进了博物馆,帕子上的长庚星图案已经褪色,却依旧能看出细密的针脚。旁边陈列的,还有那半张拼合的纸鸢残片,“世世为夫妇”五个字被玻璃罩着,接受人们的瞻仰。
有人问馆长,这对双碑算不算“夫妻墓”。馆长笑了笑,指着碑上的玉兰花瓣:“这是天地认证的婚书,比任何仪式都珍贵。”
很多年后,法租界的小楼变成了纪念馆。人们在地下室的墙壁上,发现了片模糊的血痕,像个“惊”字。导游说,这是当年一位姑娘,用指甲刻下的爱人的名字。
后院的玉兰树依旧年年开花,花瓣落在双碑上,积了一层又一层。有风吹过的时候,花瓣簌簌地响,像有人在念诗,又像有人在说悄悄话——
“此花不谢,你我百年。”
“此羹为证。”
阳光穿过枝叶照下来,在碑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落在石上的吻。远处的馄饨摊还在营业,伙计已经变成了老头,却依旧会多放半勺虾米,对着玉兰树的方向笑一笑。
风掠过荒草萋萋的坟茔。
一块碑上刻着:宋惊 | 吾妻书瑶未亡之身
另一块刻着:肖书瑶 | 吾夫宋惊未亡之身
落款处,空无一字。
——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