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纳托斯》树上的一只猴

3、疑云

　　“列斯！”

　　一声清脆的呼唤自身后响起，我回头，见珀西正向我跑来。

　　他穿着件缀着精致蕾丝的娃娃领衬衫，衬得他更加娇小可爱，像个没成年的小孩子。

　　“你剪头发了？”他眨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我清爽的短发。

　　我点点头，反问他：“你怎么穿成这样？”这实在跟他平时的风格不搭。

　　珀西撇了撇嘴，小巧的下巴冲着不远处奎克的方向努努，委屈嘟囔：“还不是我哥……”

　　我了然一笑。不知道珀西又做了什么调皮的事，被奎克小小惩罚了。

　　春宴在偌大的花园进行，花香馥郁，衣香鬓影。

　　我压低声音问：“对了，你送我的书，是怎么回事？”

　　珀西立刻警觉地左右张望，确认无人在意，才小心翼翼把我拉到蔷薇花架旁，小声说：

　　“我从我哥书房拿的。你不是总说做梦多，睡不好嘛。我跟你说，我每次看这本书，都睡得跟冬眠的熊一样，半点儿梦都没有！我就想，说不定对你也有用？”

　　“……”我一时语塞，“我还以为你终于开窍，找到了什么稀世珍宝给我开眼，结果……就是为了这个？”

　　“这不好吗？对症下药。”珀西困惑地歪了歪头，“你用着不管用，可以还我，我继续用。”

　　“好吧。”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想着改天还得把书给奎克送回去。顺手从身边的台子上取了块造型精巧的糕点。

　　珀西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点心，又看看我塞得鼓鼓的腮帮，惊讶地睁圆了眼睛：

　　“诶，你今天没喝苦药吗？胃口这么好。”

　　往常那碗难喝的药，都会让我整天食欲不好。

　　“嗯！”我咽下香甜的糕点，语气带着点小得意，“哥哥说我再也不用喝药了。”

　　“哇，恭喜啊！”珀西傻笑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男声插了进来，低沉，缓慢，带着令人不适的黏腻感：

　　“这位……可爱的小公子，”声音的主人不知何时已站在近处，目光像蛇信般缠绕过来，“是否有幸认识一下？”

　　我抬眼看去，来人约莫中年，鼻梁挺立，眼眸深邃，眼角虽有着细纹，但看着容貌也不差。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垂在身侧的右臂——那是一条泛着金属光泽的机械义肢。

　　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脊椎窜上来。看到他的第一眼，有种源自身体本能的、毛骨悚然的排斥感便汹涌袭来，几乎让我想立刻后退逃离。

　　我蜷紧了手指。

　　“葛……葛斯公爵……！”身旁的珀西发出一声惊呼，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恐慌。但他却上前一步，用单薄的身躯挡在了我的前面。

　　我心头疑云骤起。

　　葛斯公爵却仿佛没听到珀西的语言，只是用他那双带着审视的眼睛，直直盯着我，唇角勾出个扭曲的弧度。

　　珀西手在抖，却还是鼓起勇气——试图阻隔他与我之间这种莫名的奇怪的链接，声音有些变调：

　　“公爵……大人，您何时回来的？”

　　葛斯公爵黏腻的目光并未移动，而是开口，声音带着刻意拉长的腔调：

　　“真是令人惊讶……你竟然，还跟史蒂森在一起？”

　　那语气，像是这件事对他来说是极其荒谬的。

　　他的目光太阴冷，令我很不舒服。我皱紧眉头，毫不客气地迎上他的视线，声音冷硬：

　　“请问？我们从未见过面吧。我和谁在一起，和你无关。”

　　葛斯公爵脸上的笑容猛地一滞，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那错愕化作了更浓烈的、近乎癫狂的兴奋。

　　他爆发出一阵神经质的大笑：

　　“哈哈哈……失忆了？！你竟然真的失忆了？！”笑声突兀回荡，引得花园中的人纷纷侧目，“有趣！有趣！哈哈哈哈！”

　　这边的骚动终于惊动了远处的史蒂森和奎克。

　　两道高大的身影迅速分开人群，疾步走来。

　　哥哥瞬间将我拉到他的背后，挡在我们之间，宽阔的脊背像一堵坚实可靠的、无法逾越的墙。

　　“你怎么会在这里？”哥哥的声音很冷，像被淬了冰的剑，直指这位不速之客。

　　葛斯止住狂笑，嘴角那抹扭曲的弧度依旧挂着，态度倨傲，“怎么？这春宴，我葛斯来不得？”

　　空气凝固，气氛僵持，无形的压力在空中弥漫、碰撞。

　　哥哥侧首跟奎克沉声道：“我们先走了。”

　　哥哥搂住我的肩，扣住我的手腕，带着一种保护的急切，将我带离了这座骤然阴冷的花园。

　　回到熟悉的安定环境中，那股萦绕心头的诡异寒意和强烈不适感才缓缓消散。

　　“哥哥，”我忍不住开口，“那个葛斯公爵，是怎么回事？”

　　哥哥正背对着我倒水，闻言动作稍有一顿，他转身将水杯递给我，语气平淡：“无关紧要的人，不用理会。”

　　我接过水杯，皱紧眉头。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显然无法打消我的疑虑。

　　当时那种混杂着恐惧、厌恶与强烈逃避欲的感受要怎么解释？

　　我不理解，我的身体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陌生人有这么深层的抗拒反应。

　　可是……当我试图回想，从前的记忆好像被锁在了迷雾里，很模糊，很遥远。

　　我能清晰忆起的，似乎只有我和哥哥的一点一滴：温暖的怀抱，开心的笑容，甜蜜的亲吻……那些片段连贯而美好，是纯粹的快乐。

　　“哥哥，”我冷不丁开口，“我们……从前没有吵过架，闹过别扭吗？”

　　他身子有些僵滞，缓缓坐下，声音依旧平稳：“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只是觉得奇怪。”我直视他的眼睛，想要捕捉他哪怕一丝一毫的异常，“似乎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没有不愉快的时候呢。我们……一直都是这么相处吗？”

　　“当然。”他回答得很快，接过我手里的水杯，放在桌子上，俯身将我抱得很紧，下巴抵着我的发顶，声音磁性温和，“别瞎想了。好好休息会儿吧。”

　　几天后，趁着哥哥外出，我悄悄在光脑上接通了珀西的通话频道。

　　虚拟光屏上，珀西的身影一跳出来，我便直切主题：

　　“珀西，那天见到的葛斯公爵，是什么人？”

　　光屏中的珀西目光有些躲闪，吞吐道：“呃……他啊，背景很硬。他祖父是现任总统最倚重的元老，所以葛斯一向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更小了，带着点嫌恶：“听说他以前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荒淫无度，特别喜欢……豢养漂亮的年轻男孩当玩物，手段还很……很恶劣，好些人最后都莫名其妙消失了。后来不知道捅了多大的篓子，被总统一怒之下发配到灰烬星那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去了。真没想到，他居然还能回来……”

　　我的心往下沉了沉。他的描述印证了我那强烈的不适感绝非空穴来风。我紧盯着珀西的眼睛，追问：

　　“那我呢？我和他……有过什么交集？你知道的，对吧？”

　　否则，以珀西平时遇到危险自己先溜的性格，那天绝不会那么果断地挡在我前面。

　　“没、没有啊！”珀西立刻摇头，他努力做出义愤填膺的样子，“我就是看他那眼神……像毒蛇盯上青蛙似的盯着你！怕你被那个变态缠上吃亏！我多有义气！”他挺了挺小胸脯，试图用夸张的语气掩饰什么。

　　这个解释并不能完全打消我的疑虑。我沉默了几秒，换了个更关键的问题：

　　“珀西，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珀西被我跳跃的问题问得一愣，随即露出困惑的表情：

　　“这你怎么会忘？就是三年前，史蒂森上将带着你来我家拜访，他和奎克在书房谈正事，就把我们两个丢在花园里，让我们‘好好认识认识’。你当时沉默寡言的，幸好有我活跃气氛。”

　　“那……在那之前呢？”我追问，“你见过我吗？或者……听说过关于我的任何事吗？”

　　珀西很认真地想了想，随后摇摇头：

　　“没有。就是在三年前那次之后，上流圈子里才突然传开消息，说一向独来独往的史蒂森上将身边多了个弟弟。”

　　他顿了顿，补充道，“大家都知道上将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所以当时很多人都在私下猜测，你是不是他以前孤儿院的朋友？或者是他失散多年的远亲？总之都说是上将心善，把你接回来照顾了。”

　　我试图顺着他的话去回忆，但脑海中的画面却像老旧的磁片，断断续续，卡顿模糊，发出刺耳的杂音。只有关于哥哥的片段是连贯而清晰的，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度。

　　“好像……是这样……”我喃喃道，眉头却越皱越紧，一种强烈的违和感挥之不去，“可是……在我的记忆里，史蒂森……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是我的亲生哥哥啊，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是。”

　　“什么！？”光屏那头的珀西猛地睁大了眼睛，嘴巴张成一个O型，惊讶得差点跳起来。

　　“真的假的？列斯，你这记性……”他担忧地凑近屏幕，小脸皱成一团，“你哥真该带你去中心医院好好检查检查脑子了！这可不是小事！”

　　我苦笑着摇摇头：“哥哥说……我身体底子本来就弱，精神力也不太稳定，记忆偶尔出现模糊或者偏差，都是……‘正常现象’。”

　　最后四个字，我说得格外轻，带着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茫然和困惑。

　　“嘀嘀——！嘀嘀——！”两声尖锐的电子脉冲音打断了我的思考。

　　珀西那张写满惊讶和担忧的脸庞，连同他未说完的话语，突兀地被强行切断。

　　取而代之的是占满整个屏幕的，冰冷的通讯界面。

　　“哥哥”的通话请求，正在强制接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