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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百年旧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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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渐起,彤云密布,纷纷扬扬卷下一场大雪来~
雪正下的紧,离灼背着辜鸿子,踏着碎琼乱玉,逆风而行。风把雪粒塞进他的眼睛、他的耳道、他的脖颈,他不受控制地战栗着,只好数着剑鞘撞击腿骨的次数来保持清醒。
背上的人又一次昏睡过去了,偶尔停顿的呼吸,让他脊梁发颤——他好怕,怕那微弱的呼吸突然断了。
暴风雪吼叫着,将他们紧紧地锁在了这个三步见方的牢笼中,周遭的一切都消失在了旋转的白色混沌中。辜鸿子的呼吸似乎变弱了,离灼逐渐焦躁了起来,在即将精疲力尽的时刻,他强行运起了内功,试图破开这白色混沌。
在冰天雪地中,离灼修习的火系功法,运行起来本就有所滞碍,加上之前为救辜鸿子损耗了太多内力,本不应调动真气运行内功的。可他顾不得这些了,他已然忘却了所有的功法限制,一心只想在这白色混沌中挂上一抹刺眼的红。
他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经脉中奔涌的真气几乎要将躯体撕裂。不知过了多久,体内桎梏突然松动——刹那间,他整个人化作一柄烧得通红的铁剑,裹挟着灼热气浪直穿白色混沌。天旋地转间,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他重重砸进山下村落的雪地里,激起的劲风震得屋檐积雪簌簌崩塌。
房门兀自打开,屋主闻声而动,只见一个嘴角渗血、脸色苍白,满身积雪的人,闯进了屋内。他一言不发,径直向内屋走去,随即从背上卸下一人,待那人稳稳地躺在炕上后,掏出一锭银子,开口道:“我朋友受了伤,我们在此歇息一晚。明日一早烦请屋主,帮忙寻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送我朋友归乡;再寻一匹好马,以供驱使。事成后必有重谢,此为定金!”
乡下农户何曾见过这般厚重的银子,立时答应了下来,随后拿了银钱,退出房去。离灼独自坐在房内,看着昏迷不醒的辜鸿子,一口热血涌了上来,霎时喷薄而出。
刚才强行调动真气,导致五脏受损,积压的伤势开始显露出来。他抬手擦掉嘴角的血迹,不顾受伤的身体,从农户家找来笔墨,凭着记忆细细描摹着从关外至滇越的路线图。
窗外的大雪仍在兀自下着,时不时传来树木折断的声音,微弱的烛光不停闪缩着,他的身影时大时小,时竖时立,颤颤巍巍却始终屹立不倒。
天很快亮了,屋外响起了一声马鸣,离灼从炕上起身,见院子里站着一匹马,一辆驴车,和两个壮实的庄稼汉--农户已按昨晚的吩咐安排妥当。马虽瘦弱,尚堪一行,驴车简陋,却不知辜兄能否承受的住?可这乡野村落,恐怕也寻不着更好的车了~
离灼再次掏出了一锭银子,将彻夜绘制的地图和一封短信递给了那两个庄稼汉,吩咐道:“这幅地图完整的绘制了从关外到滇越的路线,但你们无需全程走完,只需按照路线图所示,将他送至关内的离家商行即可。送到离家商行后,你们将信与地图一并交予离家的人,他们必有重谢!”
两名庄稼汉接过银子,欣喜地点了点头,将信和地图好好地收了起来,随即着手装点起了驴车。他们先在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麦秆,接着铺了一床破旧的棉被,再将辜鸿子从炕上背了下来,平整地放在驴车上,最后盖上几床崭新的棉被,将他厚厚地包裹起来,只留下了眼睛、鼻子和嘴巴露在外面。
一切妥当之后,离灼跨上马,跟在驴车后面,缓缓而行,他想:我乘快马,日夜不停,一月左右定能到滇越,辜兄先坐驴车,再换马车,也一路朝着滇越而去,到时我们两路相会,定然不消三月。想到这,他扬鞭策马拐到车前,对着驾车的二人握拳道:“辜兄就拜托二位了!若他日有幸脱险,我二人定当厚礼再谢!”说着,即策马而去~
从南到北的路上,离灼片刻不敢停歇。他渴了仰颈饮囊,饿了嚼碎干粮,困了伏鞍小憩,几乎把自己长在了马背上。雪山、草地、森林、湖泊、峡谷,一一从他眼前迅速划过,期盼已久的滇越之地终于到了!
在进入火山之前,他决定好好的睡上一觉,养精蓄锐,以保万无一失。他先是寻了一间上好的客栈,又要了一间上房,再去找店家送来了一大桶热水,势要洗去这一身的疲惫。
连日来,餐风饮露,未敢停歇,全身各处,尽是伤痛。乍一入这热水之中,犹如万虫噬咬,疼痛不堪;许久之后,皮肉止痛,五脏受损之痛,又发作起来。离灼的嘴角逐渐渗出血来,他强忍着,却没有忍住,又一次鲜血喷薄而出。木桶里的清水,瞬间变为猩红,在热水的作用下,一股血腥气,瞬间蔓延开来。
在氤氲的热气中,离灼看见辜鸿子躺倒在地,浑身上下结着冰霜,而始作俑者们却头也不回地从洞穴中奔逃而出。一股杀意从心底升腾而起,他的瞳孔瞬间变的通红--不好,伤势加重,似有癫狂之象。离灼瞬间清醒了过来,他封住各处穴位,摒除杂念,开始静坐凝神。
与辜鸿子不同,离灼修习的火系功法,威力巨大,可焚金断铁,出手时,如奔雷滚滚,似有毁天灭地之能。可如此霸道的功法,却少有人愿意修炼,只因修炼时极易受心魔驱使,陷入癫狂,失去自我。离灼的师父,起初是不愿他修炼此功法的,可他过于执拗,最终只得同意。
这些年来,为阻他堕入心魔,师父总反复告诫他:勿嗔勿喜,勿悲勿恸,切忌大喜大悲,但求心若止水,物我两忘。
可连日来发生的一切,令他紧张、着急、愤懑、甚至有时怒气难遏,一切的一切都无法让他心如止水。他的脑海里总是反复出现冰墙倒塌,辜鸿子倒在地上,浑身上下结着冰霜,不停抖动着,而始作俑者们却头也不回地从洞穴中奔逃而出的场景。每每想到这,他的手掌便不自觉地捏拢成了一个拳头。
古人说“人不知而不愠”,他知道这一切其实并不能怪那几个偶然闯入的猎户,要怪也只能怪天意弄人。可他心中的愤怒,一旦燃起,似乎就无法熄灭~
休整了一夜,离灼顿觉神清气爽,他推开窗,望着满目苍翠,心想:不知辜兄此刻到了哪?走出了雪山吗?有没有看到那一望无际的平原呢?他的身体还好吗?无论如何,一定要等我回来!念及此,他利落地披挂齐整,草草咽下两口干粮,便独向火山径直而去。
远山如黛,群翠之中,峰顶微陷,滇越的火山全然不是想象中的样子。离灼站在山下,望了一眼峰顶,足尖轻点树梢,掠过翻滚的竹海,惊飞一树又一树的鸦雀,直奔峰顶而去。
随着坡度不断攀升,山上的温度也越来越高,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了他的心头,周遭的热气不受控制地聚集到体内,然后升腾、翻涌、不断搅动着他的意识。
忽然,他感到眼前一阵模糊,一个趔趄,差点从树梢坠落。他猛地意识到此地火气过旺,越往前,吸收的热气越多,他的真气就越发精纯凝练,心魔也就越重~
若守不住本心,做不到心性澄明,只怕今日便要受心魔驱使,陷入癫狂,失去自我。可他没得选,对辜鸿子的愧疚早已盖过了对心魔的恐惧,哪怕是要下地狱,今日这火灵芝他也势在必得!
他强自镇定,从树梢上落了下来,拨开拦路的荆棘,走在山间小道上。为了尽可能不堕入心魔,他克制自己不调用真气,也不使用内力,像寻常人般,一步一步地向着山顶而去。
他不能输给心魔,他一定要清醒的把火灵芝交到辜鸿子的手上,看着他好起来,重新与他谈玄论道,共游山水--这是他的执念,亦是他的道心。
离灼手脚并用地攀上最后一块熔岩,峰顶的热浪扑面而来,蒸腾的雾气中,一株赤红如血的灵芝赫然生于岩缝之间,正是传说中的火灵芝!离灼眼中精光暴涨,顾不得灼人的热浪,纵身而上。
就在他指尖触及灵芝的刹那,岩壁缝隙间忽地窜出一道赤影——一只通体赤红、背生笑脸纹路的蜘蛛,闪电般咬在他手腕上!
"呃啊——!"
剧痛如烈火窜入经脉,离灼猛地缩手,却见被咬处已泛起妖异的紫红。火毒攻心,眼前骤然天旋地转。他踉跄后退,耳畔似有万千厉鬼尖笑,体内真气如沸油般翻腾。
"勿嗔……勿喜……"他咬牙念着师训,可师父的声音转眼被心魔撕碎。
火山口的热风突然变成尖啸,火灵芝的红光在他眼里扭曲成辜鸿子倒下时结满冰霜的脸。那些在洞穴里奔逃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化作无数张嬉笑的脸,指着他手腕上的伤口哄笑。离灼猛地攥住头发,指节把头皮抠得渗出血来,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他的瞳孔彻底化作血色,仰天长啸!
"不是他们...... 是天意......" 他咬着牙喃喃自语,却看见指甲缝里渗出的血都变成了火苗。体内的火系真气像挣脱锁链的猛兽,撞得经脉噼啪作响,那些被师父千叮万嘱压制的嗔怒、愧疚、恐惧,此刻都顺着毒血冲上头顶。
他反手拔出佩刀,刀身竟自燃起赤焰,他挥向虚空疯狂劈砍,仿佛要与无形的心魔同归于尽。
刀锋过处,岩浆飞溅,山石崩裂。离灼的虎口被震得鲜血淋漓,却浑然不觉疼痛。恍惚间,他看见辜鸿子站在烈焰中皱着眉头,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此刻盛满悲悯。
"辜兄......"他嘶哑着唤道,刀势稍缓。
当刀焰再次吞噬理智时,他猛地将刀尖戳进熔岩——滚烫的岩石刺啦作响,却让他找回一丝清明。那些在洞穴中奔逃的身影,此刻竟变成了自己背着辜鸿子踏雪的脚印,每一步都深嵌在记忆里。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手腕上的蛛毒突然如潮水般退去。离灼猛然惊醒——原来这火蛛之毒并非致命,而是会诱发心魔。方才若不是辜鸿子的幻象出现,他险些就要走火入魔。
他单膝跪地,大口喘息着,冷汗浸透重衫。峰顶的热浪炙烤着后背,却让他前所未有的清醒。那些翻腾的嗔怒渐渐平息,化作一缕青烟逐渐消散在灼热的空气中。
"物我两忘......"离灼喃喃念着师训,忽然笑了。他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迹,竟觉得体内真气比往日更加精纯。原来师父说的"渡劫"竟是这般滋味。当又一波火毒冲上头颅时,他不再挥刀,而是盘膝坐下。
火山灰簌簌落在肩头,再抬头时,火灵芝依旧在岩缝间摇曳。这次离灼没有贸然上前,而是解下腰间水囊,将最后半壶清水淋在掌心。水珠接触滚烫岩壁的瞬间化作白雾,那只火蛛果然再次现身,却在触及水雾时慌忙退避。
趁此间隙,离灼并指如刀,以残余内力包裹手掌,快若闪电地摘下火灵芝。炽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火灵芝的热力瞬间催发了火毒。
剧痛让他浑身痉挛,他忽然张口一吸,将整株火灵芝吞入腹中。入口刹那,喉如吞炭,热气在脏腑间翻滚灼烧。就当离灼以为要化作灰烬时,连月来的暗伤竟开始缓缓愈合,身体如同被温泉洗涤,眼前的幻象逐渐碎裂。他看见火山口的雾气中,浮现出辜鸿子青衫湿透的模样,正遥遥对他举杯。离灼咧嘴想笑,却咳出一口混着火星的血,那血珠落在熔岩上,刹那间泛起了血雾。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腕上的咬痕已变成暗红的笑脸纹。火灵芝的力量在经脉里流淌,不再是狂躁的烈焰,而是像钱塘江的潮水般沉稳。当他再次望向岩缝时,那只笑脸蜘蛛正蜷缩成一团,背甲上的人脸纹路竟化作了一抹释然的微笑。
下山时,暮色已笼罩群山,四周尽是归鸟的啼鸣,他扬鞭策马,一刻不停地踏上了来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