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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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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将近,暑气初腾,庭院里的艾草与菖蒲已泛出清苦的香。桑麻训练得紧,却还是趁隙寻来这两样,仔细悬在红玉屋前檐下。
“端午那日早些来,我给你占了好位置,保管看得清楚。”
红玉依约,只做寻常女儿打扮。长街两侧,粽叶的清香混着蜜饯的甜、雄黄酒的烈,在暖风中丝丝缕缕地飘散。彩灯灯笼悬上檐角,卞水两岸早已挤得水泄不通,鼎沸人声几乎要盖过浪涛,岸边锣鼓敲得震天响。
她到得不算晚,可好位置已被占去大半。正蹙眉寻觅间,忽闻前方有人扬声唤道:“红玉娘子——”
她定睛一瞧,是李季,随即想起那日自己冒昧的举动,一时有些赧然。
他今日换了身月白襕衫,领口袖口滚着细巧的青边,衬得身姿愈发挺拔。头上一顶乌纱幞头,系带垂在颈侧,比寻常束发多了几分清朗。日头正好落他肩头垂落的五彩线上,泛出流光。
他站在那片槐荫里手持蒲扇,冲她招手笑,眉眼弯成了新月,竟是难得张扬。
红玉望着他这副模样,心头忽地一软。平日见惯了他或拘谨或沉思的模样,此刻这般笑起来,竟像挣脱了束缚的少年,浑身都透着蓬勃的朝气。她才惊觉,他们原也该是这般年纪,该有这般无拘无束的笑,该在阳光下挥扇谈天,该为一场龙舟赛雀跃不已,而不是被那些暗夜里的勾当缠得喘不过气。
“这里!”他扬手示意,声音里裹着雀跃。他来得早,在老槐树下占了片阴凉,视野开阔,正是观赛的绝佳处。
红玉走近,他才见红玉今日着了件藕色罗裙罩着红色轻纱,风过处,衣袂翩跹,衬得身姿愈发窈窕,却又带着几分刻意藏起的英气。发间未插金钗玉簪,只用发带松松挽了个低髻。这般装扮,倒让她少了几分往日的凌厉,多了些江南女子的柔婉。只是那双眼睛,依旧亮得像淬了光的玉,看人时带着几分不经意的锐利。
周遭人潮如沸,推搡间衣袂翻飞,偏他身前这方小天地,因着他刻意护持,竟生出几分隔绝喧嚣的静来。红玉久在刀光剑影里讨生活,这般被人护在羽翼下的滋味,生疏得让她指尖微紧。
卞水之上,龙舟皆披了彩,龙头高昂,鳞爪张舞,漆得油亮的船身倒映在水里,随波晃动,竟似真龙要破水而出。鼓手、桨手们皆是精壮汉子,头戴方巾,赤着臂膀,肌肉线条在日头下贲张,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劈波斩浪。岸边彩幡如霞,旌旗似火,被风卷得猎猎作响,人声浪涛般一波高过一波,几乎要掀翻这卞水两岸的暑气。
红玉凝眸远眺,卞水烟波浩渺,龙舟在浪里若隐若现,纵她目力过人,一时也难在那片攒动的人影里寻到桑麻的踪迹。
“桑兄弟穿了红衣,在龙舟第二排。”李季见她望得专注,温声提醒。
人声太杂,红玉只瞥见他唇动,忙凑近了些:“什么?”
他眉头微蹙,略一踌躇,终是俯身过来,与她隔了半臂的距离,声音压得低了,带着些微的颤:“桑兄弟在第二排,穿红衣。”许是日头太烈,又或是人挤得紧,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他鬓角已沁出细汗,嗓间亦是口渴难耐。
红玉依言望去,果然在那片晃动的红影里寻到了桑麻。他正与师兄弟们一同振臂呐喊,见她遥遥招手,兴奋地挥起船桨回应。
李季正欲直起身,身后忽有人猛力一撞,力道来得又急又沉,他脚下一个踉跄,身子便不受控制朝前扑去,眼看整个前身都要压在红玉身上。慌急之下,他下意识伸出手,掌缘不偏不倚撑在了她的肩头——那触感竟比想象中更软,隔着薄薄的纱衣,似有若无的温凉漫过来,惊得他指尖猛地一颤。
红玉反应极快,足尖轻点便要错身避开,回头时,鼻尖却不经意擦过他的袖口。那气息猝不及防漫入鼻息:是皂角混着阳光晒过的清冽,像山涧新汲的泉,带着草木微涩,又藏着几分干爽。
“失礼!实在失礼!”他猛地直起身,一张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要作揖赔罪,偏人挨人挤得密不透风,那揖竟半分也作不出来。
红玉倒未在意,只伸手轻轻扶了他胳膊一把:“站稳些。”
那点体温顺着胳膊往上爬,李季只觉心头爬了蚂蚁般酥痒。李季脑海中一闪而过,纱窗倩影,云鬓花颜,忽又觉得实在冒昧,慌忙移开目光,望着水面翻腾的龙舟,耳朵却红得快要滴血。只觉这潮越发拥挤,仿佛只有他们二人的呼吸,在喧嚣中轻轻交缠。
李季定了定神,望着卞水之上翻腾的龙舟,由衷叹道:“卞河龙舟,果然比江州彭泽湖上的更盛。”江州的龙舟赛已是浩浩荡荡,可这里毕竟是天子脚下,他一路从丰乐楼过来,街上灯笼早已繁星点点,舞龙舞狮队伍正候在街角,只待入夜便要腾跃起来。那日桑麻说要让他见识京师胜景,今日才算真的开了眼。
“各地风俗不同,庆祝的法子自然也有别。”红玉望着水面。
“若娘子得空,改日我请你与桑兄弟同去江州看看?那里湖光山色,另有一番滋味。”李季望着她,说得恳切。
人潮愈发汹涌,不时有人撞过来,李季虽身形单薄,却像棵倔强的青竹,微微弓着背,硬是替她挡住了周遭的推搡,额上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淌,洇湿了衣襟,他却浑然不觉,依旧笑盈盈的。红玉望着他被汗浸湿的鬓发,那些习惯性拒绝的话,竟卡在喉头,吐不出来。
她幼年随流民辗转,走过许多地方,却从未到过江州。听他说那里山明水秀,人心淳朴,恍惚间,竟生出几分渺茫的向往——若当年去了江州,或许她的双手,就不会只识刀枪。
“江州……我还未曾去过。”
她的声音很轻,却落入耳朵里,李季眼睛顿时亮了:“那正好!若娘子得空,我定来接你!”话一出口,才觉唐突,脸又红了,慌忙摆手要解释:“我不是……”
不是什么呢?是唐突了?是孟浪了?他自己也说不清,只觉得舌头都打了结。
红玉却轻轻摇了摇头:“我知道。”无论他要解释什么,红玉都知道。
李季闻言,长长舒了口气,风恰好吹过,掀乱发带,也吹散了些许尴尬,只余下心头一点,说不清道不明。
忽闻卞桥方向传来铜角声,清越洪亮,刺破漫天喧嚣。紧接着,岸边主鼓擂动,“咚——咚——”鼓点先缓后急,人声先疏后密,最后竟如惊雷滚地。卞水上的龙舟鼓声也随之应和,一时万鼓齐鸣,浪涛都似被这声浪掀得更高。
“开始了!开始了!”
“你押的哪支队伍?”
“听说头名有御赐的彩缎呢!”
周遭议论声浪翻涌,红玉久居静处,这般鼎沸人声让她有些不适,下意识抬手按了按耳廓。两年没来,这端午的热闹竟比瓦子岁末还盛,让她生出几分恍如隔世的疏离。
“州西瓦子冲啊——”不远处,一个虬髯大汉举着蓝旗嘶吼,声如洪钟,引得周遭押注的人纷纷附和,声浪几乎要掀翻河堤。
李季见状攥紧了拳头,蓄足了力气便喊:“桑家瓦子必胜!桑麻必胜——”他本就不是大声说话的性子,这两句喊得急了,脸涨得通红,喉咙里还卡了一下,忍不住咳了起来。
红玉见他这副模样,先是蹙眉,可转瞬见他喉间还在发着闷咳,耳尖泛着不自然的红,蹙眉便悄悄消散,唇角先一步松下来,漾起极浅的笑意,手不知何时已抬起,指尖离他后背不过寸许,能感受到他因喘息而微微起伏的弧度,风从指尖溜过,浮动她薄衫袖口,也吹得她手腕轻轻一颤,那只手便被无形的力量牵住,既想往前倾着,又往后缩着。
她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温热的布料,却在最后一瞬猛地顿住,指尖蜷了蜷,终是缓缓收回来。
“急什么?你这声量,哪里比得过人家?”她目光扫过不远处那虬髯大汉,又道,“况且离得这么远,桑麻未必听得见。”
李季却不气馁,咳顺了气便又扬声道:“他听不见,也定能感受到的!”说罢,竟随着鼓点的节奏,一下下喊起来,声音虽不大,却字字清亮,带着股执拗的认真。
红玉望着他专注的侧脸,心里暗笑:这般憨直,倒不像个会做生意的。偏这份认真,却让她心头微动,便不动声色地从身侧槐树上摘了片新叶,指尖一弹,那叶子便如离弦之箭,悄无声息落在那汉子脖颈间。汉子猛地一阵咳嗽,鼓点顿时乱了。
李季趁乱高声疾呼,这回声音竟真的穿透人潮,遥遥传到桑麻耳中。见桑麻在船上扬桨回应,李季顿时眉飞色舞,转头冲红玉笑道:“你看!我就说他能感受到!”
红玉望着他孩子气的雀跃,心头忽然一软。
她原是不赞成桑麻卷入这些纷争的,只觉他们早已踏入深渊,再难回头。这些浮光掠影的快乐,本如指间沙,握不住,留不得。可此刻看着李季,看着他眼里纯粹的欢喜,却忽然觉得,纵是转瞬即逝,又如何呢。
谁规定他们的人生只能是刀光剑影、苦大仇深?抛开那些身份枷锁,她与桑麻,也不过是想在这乱世里讨一口饭吃的寻常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