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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那日之后,李季日日勤勉做工,得空便躲在丰乐楼里裁制新衣。

      第三日黄昏,天空飘起细雨,李季于烟霭中瞥见一抹红衣,往浓雾深处走去。他顾不得唤小二哥取伞,拔步便追,只恐如梦境般稍纵即逝。

      见她收伞走进一家药房,李季心头一紧,足见刚动,忽觉这般尾随,倒似市井无赖行径,步子一滞,细雨打在他眼前,倒叫他连前方都看不见。

      红玉出来时,手上多了药包,红衣迎着雨雾撑伞而行,翩然倩影。

      他就这么悄随其后,穿街走巷,谁知她一折身,进了一条死巷。他看着隔绝了他与红玉的那堵高墙,叹了口气,无奈地接受红玉会飞檐走壁的事实。

      李季在暗处摸索半晌,不甘心就此作罢。此时细雨将歇,月华初显,他见巷中堆着些杂物,便想要找个垫脚的东西,好踩着它翻过去,刚摸到几块墙砖,脖子一凉,一柄明晃晃的宝剑出现在他眼前,借着月光,他看到一截红衣袖口。

      “鬼鬼祟祟想干什么?”红玉冷冰冰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方才被雨打湿的衣服经过夜风的浸染本就冰凉,剑贴着李季的肌肤,他只觉血脉皆凝,稍微移动便会血溅当场,奇怪的是,他丝毫不慌张。

      他放下砖头,拍拍手上的泥土,嘴角噙着笑意,说:“好巧啊,红玉娘子。好久不见,最近好吗?”

      那剑果然随着他的摆动而动。削铁如泥的宝剑,也只是架在他脖子上。

      “应该比李郎君好一点。”这话倒是没有他当时那么温润。

      月色如华,她一袭红衣,背对月光,面容清冷像月宫仙女。

      即使是这般冰霜之势,李季心里仍是乐开花:“我请娘子喝碗酒水,还请红玉娘子赏光。”说着把剑往外挪了一点,他记得旁边就是一家酒楼。

      说书人咿咿呀呀的唱着传奇,李季进店便给了小二哥一块碎银,小二哥喜滋滋把他们领到二楼雅间。

      “你今日怎么得闲?”红玉坐定,知道他跟着自己并无恶意,却也少不得警惕。他们之间,原也没有那么熟络。

      李季嘴角上扬,并未回答,眼睛便就这么看着她,似刚下过雨,潮湿的地面。

      红玉没了耐心:“问你话呢。”浑然不觉这句话里已带熟络。

      李季回道:“娘子忘了,我只是个打下手的。”

      “跟着我作甚?”明明知道自己问的不是这些,仍是被他岔开,红玉眉峰微蹙。

      “偶遇娘子,本想着打招呼,又怕唐突,只得远远跟着,确是在下失礼。”他见红玉面露不悦,心中难免失措,急忙起身行礼道歉,“还望娘子海涵。”

      他恭谨行了大礼,红玉纵有千言,也只得按下。好在他没跟上,不知道自己去给师娘送药,没有窥探到要紧事。

      “罢了。”红玉淡淡道。

      听她语气转善,李季心下松快,忙斟满茶水,“娘子想吃点什么?”

      红玉抬头,又见他盯着行菜者手里的食单,问他:“你们店里什么好吃呀?”

      行菜者介绍几样菜品,李季大手一挥,全让他们上来。

      红玉不明白,他穿着不像富贵人家,可出手却总是阔绰有余。

      “你是何时知晓的?”李季忍不住好奇,他明明离得那样远,远到她的身影总是模糊,远到他总是看不真切。

      对方沉默片刻,平静地盯着他的眼睛,神色纯然,语气平静:“知晓什么?”

      李季一愣,随即了然:“知晓台上唱的是什么。”

      台子上传来女声婉转动人:“最爱西湖二月天,桃花带雨柳生烟。十世修得同船渡,百世修得共枕眠……”

      但凡不痴不傻,都能听出来唱的是什么。

      两人相视一笑,像是达成某种默契,未再多言。

      酒楼里人声鼎沸,他们偏安一隅。两人难得对酒当歌,说些江湖轶闻、民间趣事、山川奇景,像普通人家茶余饭后谈天说地,不提过往,不思将来。红玉时而仰头抚掌,时而低眉浅笑,生动的像一幅雨后山水画。李季想,幸亏当初没学丹青,要不然,见识过这般景致,还能画出什么好东西来?

      红玉饮了几盏酒,脸颊飞上云霞,叫嚷着要回去。李季就跟在她身后,看她一摇一晃,他的手伸了又缩,摇摆间若有似,她的衣衫蹭着他的指尖,轻得像一阵风。

      小巷里只有几盏残灯,照亮脚下一点荧光。

      红玉回头,微弱烛火打在她脸上,只余眼角一片狭长光亮,她睫毛轻颤,醉眼朦胧,问:“赏月么?”

      李季抬头,狭长的小道露出一线雾蒙蒙的天,乌云遮月,寒鸦数声。

      不等他答,红玉抓住他方才那只手,搭在自己腰间,提了一口气,道:“抓稳了。”

      话音未落,李季只觉脚下一空,身子腾空而起,他吓得双手紧抓“救命稻草”,再睁眼时,已然站在酒楼屋顶。

      暮野四合,灯火人家。

      李季从来没见过这般风景,一时忘了害怕。红玉咳了一声,他才惊觉自己还抱着人家娘子,忙松手作揖:“失礼了。”却忘了自己脚下屋檐,身子趔趄,险些栽倒。

      红玉伸手抓住他上下翻滚的胳膊,拉着他坐下,挑眉道,“放心,断不会砍你手的。”

      李季惊魂未定,却仍是笑着回应她的玩笑话:“多谢娘子宽宏大量。”

      酒意被风一吹,倦意席卷而来,李季不自觉的往后躺去。

      恰其时,乌云退散,皓月当空,清辉遍地。

      李季想,若是时间能停留此刻就好了。

      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红玉……”

      红玉将近睡去,听见耳边细如蚊蚋,她扭头,见李季仍是看着天,肩膀却不似刚才懒散。“嗯?”

      李季才觉察出默念的名字竟说出口,脸上一热,他侧过身,看到红玉双手枕着头看向他,露出的指头上结着一层茧,心中猛地一酸,满目凄惶,“娘子武功这般好,想来是吃过许多苦。”

      要是能早遇见她就好了,在风霜未来之前,在黑夜尚未吞噬天光之前。

      这一路的风雨兼程,他只是偶有听闻,却无法感同身受。

      红玉没料到他竟是说这样的话,一时竟觉心口一滞,竟不知如何作答。李季瞧出她的欲言又止,萍水相逢的人啊,连说句关心的话都找不到合适的由头。他又是以何种身份说这些话,他们算朋友吗?那些防备与试探,他怎会不觉?可越是这样,他越是觉得心疼。明明是风光正好,合该是跌宕歌词,纵横书卷,不与遣年华的年纪,她却总是沉郁着、苦闷着,那一瞬间的鲜活怎么不能停留更久一些呢?

      他也曾迷茫,他多么想告诉她,不要怨怪当初的自己。她那时一个人站在雾里本就难捱,可人只要往前,总有云开月明时,为何要困在雾里不出来呢?

      “人不能总是待在自己的命运里哭,要学着撕开命运的伪装,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红玉一怔,摩挲着指头上的薄茧,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你怎知这条路,不是我能走的最轻快的?”她自嘲一笑,自己又何尝不知他所想,只是从前是没得选,如今这条路走到黑也未尝不可,总归是能护住麻子,不再让他颠沛流离,总归两人都能活下去。

      李季一时哑然,更想知道她的过去,如何刀光剑影。

      时间像是停止,只余微风、月色与远处犬吠。

      “看在咱们这么有缘的份上,以后你有困难也报我的名字,姐为你两肋插刀。”红玉拍着胸脯,颇有女侠风范。

      她想了半天,只寻出这句蹩脚的话来缓和气氛。虽说麻子总与她争长幼,但她总觉得能力强些,护住身边人即是大。

      李季假装看不到她的故作轻松,点点头,像初见时那般郑重作揖:“多谢女侠。”

      李季第一次见红玉,是在城外十里。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群蒙面匪徒,劫来财物后又欲灭口。他孤立无援之际,红玉策马而来。

      世道不太平,烽火连年,江州也常操起兵戈,他望着她拔剑出销,不过三五下,残阳鲜血红衣。

      匪徒死伤殆尽,李季死里逃生,红玉策马远去。

      再见面,便是那条深巷,她训斥麻子跟些流浪汉较劲,竟然还没打过人家。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李季望着她的眼睛,书上说,人的眼睛是神创造的孤独。红玉的眼睛像是这抬头就能看到的天空,璀璨,却没有人烟。李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在她眼里找到一丝存在,可如今好像只能这样。

      如果逃避能让她轻松一点,他一定会给她收拾行李。

      红玉笑起来,在破晓前,像一束光刺破黑暗。“看我作甚?”

      李季想,你真好看,你真好,来不及细想时这样想,想透了,还是这样想。他见过多少美人,却只有她,生动得像活过来的画。

      可对于未知,人们总是怯懦。李季不知道说出这句话的后果是什么,终是咽了回去。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

      “往前走,好好走。”红玉最后与他说道。

      屋檐上,一盏残灯晃着微光,在夜风中摇摇欲坠。

      她摇摇手,大步流星地走进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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