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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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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穿堤岸,卞水汤汤。龙舟劈波斩浪,鼓点如惊雷滚过水面,与人声交织成一片热辣辣的浪。
李季在旁摇旗呐喊,那股子热肠终是焐热了红玉。恰见桑麻那艘龙舟侧身滑过,如龙摆尾般超了前头船去,她终是扬声喊出:“桑麻——加油——”
这一嗓子落下去,心头竟有前所未有的畅快,像堵了许久的淤气陡然散了。曾几何时,她与桑麻也是这般无拘无束,为一次胜利欢呼,为一点甜暖雀跃。可如今,便是松口气的功夫,都觉暗处似有刀锋窥伺,时时刻刻悬着心。
龙舟终是冲过终点,桑麻跟着号子埋头划到力竭,收桨时双臂充血发胀,累得几乎虚脱。缓过神来,第一桩事便是问结果——胜者有宫里的赏赐,更有京师府颁发的匾额,还有赏钱,连当家的都比他们这些划手更急。
朱福离得近,先一步得了信,扬声说“胜了”的刹那,满岸都炸了欢,欢呼起来。
桑麻换了干爽衣裳,逆着人潮往回走,目光在攒动的人头里寻找,果然在不远处槐荫下寻着了并肩而立的两人。彼时太阳躲进山头,卞水被晚霞染得通红,傍晚风掀起他们的衣袂,青、红发带在身后轻舞,时而相触,时而又被风扯开,始终不曾纠缠,倒像一幅静水深流的画。
若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李季与红玉倒真像一对璧人,在熙攘人潮里守着一隅清静,恍若遗世独立。
桑麻突然想起李季说“人生没有标准答案,珍惜当下永远是最优选择”,或许当下就是最好的选择,只可惜红玉和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累坏了吧?”红玉伸手要替他揉胳膊,指尖自然地搭上几处穴位按揉,桑麻顿时觉得酸胀散了大半,松快不少。
李季望着那毫不犹豫伸出去的手,又想起过往无数次在角落里想要触碰又收回的手,眸底掠过一丝怅然,又很快平复。
“不累!”桑麻乐呵呵应着,转向李季作揖,“多谢李郎君今日来观赛,我得了赏银,这就请郎君去望春门吃杯酒。”
天光已沉,橙红色的晚霞铺满卞水,将行人的脸颊都映得粉扑扑的,添了几分暖意。
“得嘞,那便多谢桑小郎君。”李季学着他的模样,语气带了几分玩笑般的客气。
望春门里藏着京师最地道的吃食,桑麻揣着新得的银子,本着活一天便赚一天的习惯,从不爱存钱,有了闲钱总想着填进肚子里。
三人行至望春门附近的砖筒李家,点了肫羊、羊头签、蟠桃饭,又添了几样精致点心,叫了一壶好酒。
刚坐定,桑麻忽然起身:“方才见路口有卖狮子糖的,你们坐着,我去买些来。”
“桌上已经够多了,咱们三人吃不完的。”李季伸手拉住他,不想让他再破费。
“有钱呢,省着作甚……”桑麻话到嘴边,看了一眼身旁的李季,又咽了回去。
红玉大约猜得到他未说出口的话——大抵是过惯了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总觉得钱财留着也无用。她浅笑道:“省着点好,将来也好置办家业。”
李季闻言,猛地看向红玉,眼底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像被说中了什么心事。
桑麻也跟着笑起来,佯装愠恼:“又打趣我!”又转向李季,“郎君等着,我买回来狮子糖,不给红玉吃。”
李季望向红玉,见她掩唇轻笑,眼底并无半分在意,倒像是笃定了他这话做不得数般怡然自得。
砖筒李家是百年老字号,店里客似云来,人声嘈杂,远不及丰乐楼雅致。桑麻一走,桌上便少了调和气氛的人,李季握着竹箸,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有些发怔。
“这里环境嘈杂,不知李郎君是否习惯。”红玉开口,声音清润,在喧闹的店里竟如一缕穿堂风,拂得人心头微静。
“这样才好。”李季回过神,乐呵呵倒了碗茶,先递到红玉面前,又给桑麻的空位也倒了一碗,“大家聚在一起,不就是为了吃饭喝酒聊天嘛。”
佳人在侧,便是茶水里漂着茶叶沫,也是好喝的。
菜都上齐了,桑麻还没回来。按说卖狮子糖的就在巷口转弯,便是现做也不需这么久,李季坐不住,说要去寻他,红玉算了时间,却说:“他大抵是有事耽搁了,不要紧的。”
正拉扯间,桑麻满脸通红地回来了,手里捧着狮子糖和甘草冰雪凉水,往桌上一放便坐下,先灌了自己那碗茶,又端起红玉面前那碗一饮而尽,才用袖子擦了擦嘴,见两人都站着,奇道:“你们怎么站着?”
“正要去寻你呢。”李季还在惊讶他竟直接喝了红玉的茶水,手腕忽然被红玉在桌下轻轻拽了拽,才回过神坐下。
“怎的去了这许久?”红玉往门口方向望去,行人来来往往,并无异常。
“路上碰到王家娘子崴了脚,我就送她回去。”桑麻笑得腼腆,那张风吹日晒略显粗糙的脸上,竟然生出小女儿家扭捏作态。
“可是在诚意乐房做工的王娘子?”红玉语气带着笑意。
桑麻脸更红,点点头。
红玉心下了然,笑意更深:“这下总该知道要省点钱好置办家业吧。”
“哎呀,”桑麻好像被戳中心事,有些不好意思的瞟向李季,大约是没想到红玉竟然当着外人的面说这件事,红着脸道,“八字还没一撇呢。”
“那是自然,”红玉揶揄道,“我瞧着人家讨老婆,彩礼都厚得很,你这口袋空空,一张银票都不存,可不就是八字没一撇?”
“哪有!”桑麻望着满桌菜,心下怅然。他和红玉都知道,他娶不了王家娘子,与银钱无关,不然红玉定会想办法替他筹钱。
李季在一旁看着,心里头颇有些惊讶。他往日与红玉相处,总觉她带着层若有似无的疏离,仿佛对什么都淡淡的,却不想她私下里竟有这般鲜活的模样,能与桑麻玩笑打趣。这般看来,她也不过是与自己相仿的年纪,偏又总带着少年老成的沉稳,不知从前经了多少事,才让正值青春之人,藏了那么深的心思。
她的过去,定是裹着很多无法言说的苦楚。桑麻应是陪她走过低谷、见过她痛苦与挣扎模样的人,同处深渊,所以她才能对他放下芥蒂与防备,才能在他面前放松。
那自己呢?李季暗忖。他不过是恰好路过她身边,瞥见她一瞬间的绽放,便想将这抹亮色据为己有,甚至连陪在她身边的花草都生了嫉妒,实在是不该。
这般想着,竟对自己生出几分怨怼来。
菜已上齐,刚刚的小插曲在几人的玩笑声中略过,桑麻又恢复神气开始讲他在划龙舟时如何英勇。
红玉喝了些酒,脸颊泛着薄红,眼神也不似平日那般锐利,反倒添了几分寻常女儿家的柔婉。她支着腮,静静听着桑麻滔滔不绝,眼底没有半分厌倦,只有全然的欣赏。
有那么一瞬,李季真觉得自己融进了他们中间,听着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些江湖趣闻,心头竟生出几分安稳来。
晚间华灯初上,一排排彩灯沿着长街次第亮起,将暮色染得五光十色。三人从一处热闹钻进另一处热闹里,虽说世道不算太平,京畿重地的繁华却半分未减,街上人摩肩接踵,叫卖声、喝彩声此起彼伏,比瓦子里还要热闹几分。
“你不回去,当真无妨?”红玉问李季。
“放心,我跟赖老爹告过假了,往年端午你都没回来,今日你在这,定是要陪你的。”
往年红玉不是在闭关,就是在执行任务,桑麻一个人凑这种热闹就更显凄凉,所以便在瓦子里赶工,现下跟着红玉,只觉处处新奇,目光在这琳琅满目里迷失方向,不一会儿就无踪迹。
人潮拥挤中,唯有李季与红玉并肩而行。
二人跟着人流路过杂耍摊,红玉驻足片刻,看那艺人变戏法、耍着自幼练出的功夫,跟着人群掏出几枚铜钱赏了;路过扎糖铺子,也会瞧着匠人表演祖传的手艺,买上几个,递一个给李季,剩下的仔细包好……她仿佛对一切都带着新奇,却又不会对任何事物太过执着,像一阵风,掠过便走。
前头花灯如昼,人潮更盛,李季新奇:“那里人多,咱们去看看,好吗?”
红玉本想拒绝,想起刚刚吃饭时,桑麻羡慕李季定然见过许多世面,不会为了生计发愁。可她看的分明,那件他头先经常穿的披风分明是多年浆洗留下来的磨损。抬眸又见他眼神恳切,终是点了头:“大约是猜灯谜的地方。”她没读过多少书,对灯谜更是不懂,小时候跟着桑麻凑过热闹,那么漂亮的灯,只能眼巴巴看着别人抱走。
“无妨,去凑个热闹便是。得不到,见到就是赚到了。”李季笑意盈盈,伸手想去拉她,指尖刚触到她微凉的指腹,像被什么烫了似的猛地缩回,怔了半晌,才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耳根微微发烫。
那抹温热在红玉受伤转瞬即逝,像一片落叶滴落水缸,没等泛起涟漪又趋于平静。见到就是赚到……红玉在嘴里砸吧几下,竟生出一种冲动的味道。
她顺着他手的方向走,纱裙拂过他的衣袖,有暗香残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