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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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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季带来的除了几串莹白如玉的碱水粽,还有两罐江州云雾茶,茶罐是素净的青釉,罐身隐有云雾纹,未开罐已觉清香异常。
红玉收拾好从厨房出来,日影透过老槐树的枝叶投射下来,清风吹拂,他们二人在不远处不知说着什么,竟让她产生一种岁月清闲的错觉。
李季就着桑麻新烧的滚水沏茶,案上粗陶碗冒着热气。京师人爱茶,茶汤小肆遍街皆是,只是那茶多是浓酽的,像老墨汁。李季泡的云雾茶却不同,清冽得像山涧新泉,衬得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愈发好看。指腹薄而白,握着粗陶碗沿转腕时,竟生出几分临水照花的韵致来。
石桌上的粗陶碗冒着热气,茶香漫过来。
桑麻眼角瞥见红玉望着走,忙伸手将歪了的竹凳扶稳。他目光却没离开李季的手,想瞧瞧这江州手法,比京师那些茶楼里的伙计如何。
她裙裾扫过地面,带起些微尘,顺着桑麻的手落座。李季指尖在碗沿一顿。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他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涩意丝丝缕缕漫上来。这般默契,不知过往岁月中潜藏了多少这样的时刻,才能将这些细微之处做到如此行云流水。
红玉尝了一口,确是甘醇,比丰乐楼那日的更清透。
桑麻平日里只和弟兄们在门口蹲坐着喝粗茶,见这茶汤清亮,忍不住咂嘴:“李郎君果然是有一双巧手,泡茶也是顶好的手艺。”
李季腼腆一笑,耳尖泛起薄红:“不过是学来的皮毛,老家裁缝铺子旁有对父女开的茶馆,我闲时常去坐坐,清河妹子的手艺才叫一绝。你们若往后路过江州,可来此处,她泡的云雾,能尝出山间的清露味。”
“李郎君都如此厉害,那清河娘子定是仙人之手。”桑麻晃着手里的茶碗,碗中倒影里,红玉的脸随着涟漪轻轻晃,表情不似真切。
李季没察觉他语气里的异样,只顾着说:“他们家从显孝帝时就在路边凉亭摆摊,给商客歇脚,慢慢才有了如今的铺子……”
桑麻听他知晓的这般详细,心中不免有些烦闷,亏得他在红玉面前夸他实诚,没想到也是一个见异思迁的主,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却瞥见红玉冲他轻轻摇头,他只好深吸几口气,把不该讲的话压下去,才带着一丝调侃说道:“那有机会可一定要去尝尝,就怕小郎君让娘子躲着不见客。”
“怎么会呢?清河最是热情好客,你们若来,她一定很开心,要带你们去见见江州的风光呢。这几年多亏宋知州御下有方,江州境内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过往商客多了,生意兴旺不少,连街市都热闹许多。”
“宋知州?”红玉忽然抬眼,声音里听不出波澜,只是眼角的余光掠过案上的茶罐,方才还舒展的眉峰,此刻悄悄蹙了一下。
李季见她接话,眼里的光亮了几分:“正是宋睐宁宋知州,娘子在京师也听过他的名号?宋知州在江州为官数十载,百姓都念着他的好呢。”
桑麻起初没在意,直到红玉又轻轻念了一遍“宋睐宁”,尾音拖得极轻,像怕惊了什么似的,他才猛地回过神,转头去看红玉。可她早已垂下眼,神情藏在氤氲的热气后,半分也瞧不清。
“有这样的好官,确是百姓之福。”红玉低头饮尽碗中残茶,热气扑在脸上,模糊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
宋睐宁若真是百姓口中人人称赞的好官,那她手里搜集来的证据又是怎么回事?为何师傅如此笃定,与地方军备有所勾结贪墨军需的就是这个宋睐宁宋知州呢。
“可不是么。”李季笑着附和,“江州如今的繁盛,虽比不得京师,却也自有风情。”声音混在稀疏的蝉鸣里,带着几分京师烟火熏出的世故。
桑麻自小离落,也行过许多好山好水好去处,虽没去过江州,却也知道天子脚下的气象,不是别处能比的,便是江州再繁华,终究是少了几分天子宫阙的气韵。
红玉垂眸捻着袖口,闻言只淡淡抬眼,眸中映着茶水的光,倒比话语先冷了几分。她没接话,只听桑麻转了话头,问得漫不经心:“不知李郎君打算何时返程?”
李季心忽地一沉,握着茶碗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粗陶碗底磕在石案上,发出轻细的声响。他抬眼,树梢上的日光烧得热烈,映得他眼底也泛起几分复杂的红。“今年年下,便是太傅府三小姐出阁的好日子,三小姐想再添些新制的衣裙,”他顿了顿,喉结轻轻滚动,“柳夫人已为在下引荐了太傅府的蒋夫人,看来……还得在京师盘桓些时日。”
红玉猛地抬眼,耳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树上的风也紧了些,叶子簌簌作响。李季答得坦荡,瞧着倒真应了桑麻那句“什么都往外说”的评语,可那看似随意的语气里,偏藏着些要紧的关节,她想知道的信息就被他这样不动声色的说出来。
你说李季这人心机重,他面上总带着几分手艺人特有的赤诚,被夸时会红了耳根,被驳时会也不愠恼,活脱脱一副不拘小节的模样;可细想起来,那些看似无意的话,偏又总在不经意间勾出些让人疑窦丛生的线头,像此刻刚刚理清好的院子,看着疏朗,可真如此吗?
她想起师傅说起朝堂之事,曾提起柳大人与太傅蒋忠英在朝堂上常因政见争执,有时能从辰时吵到日暮,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对方的朝服上。可谁能想到,他们的内眷竟有这般深的交情?
“贵人肯为郎君引荐,足见李郎君的手艺,便是在京师匠人里,也是拔得头筹的。”桑麻的声音拉回了红玉的思绪,他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能得贵人青眼,这可是多少匠人求不来的福分。”
“不敢当,不敢当……”李季被夸得面皮发烫,连耳后都泛起桃花色,“说来也是巧,两位夫人原是和宋知州的夫人是手帕交,在下也是前两日才知晓的。”他指尖无意识地划着石案上的纹路,声音里带着几分故作的轻快,“宋知州的夫人前几日还特地从江州赶来,说是为了贺三小姐出嫁,如今正与柳大人府上暂住呢。”
原来那日街角那辆青帷马车,里面竟是宋知州的夫人。名门贵族嫁女,往往都要提前数年准备红妆,蒋夫人留李季还说得过去,宋夫人送嫁,需要提前这么久吗?怕只怕借着这层由头,藏了别的心事。
红玉听着渐起的蝉鸣,心头笼着云,一时心绪难平。
一片风起,树冠晃动起来,将三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忽明忽暗。
两人言谈间,桑麻只在一旁静听,插不上话,心里却反复盘算着——李季回程的日子既已延后,正好能带他好好见识见识京师胜景。只是不知他应下太傅府的活计后,能否得闲。
“如此说来,李郎君怕是要忙起来了。”桑麻脸上仍挂着笑,眼底却漫上一层可惜之色。
李季瞧出他的心思,也想为自己努力一把,日后槐下品茗的闲趣,或许便不是遥不可及的念想,而是寻常到不必挂怀的日常。他温声道:“蒋夫人请了京师天仪阁的掌柜,我不过是她看在柳夫人的面子上捎带的,最多打打下手,算不得多忙。与桑兄弟吃酒赏玩的事情还是有的。”
桑麻闻言,眉梢顿时飞起来:“这可太好了!过几日便是端午,城里要悬花灯、游龙灯,我请郎君同去,也好见识见识京师的热闹。更要紧的是——”他身子往前倾了倾,一只手半掩着嘴,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几分神秘,“那日我们要与州西瓦子打擂台,你和红玉可得来给我助威。”
李季的心猛地一跳,眼里赫然出现星子般的光,下意识便朝红玉望去。见她依旧垂着眼,指尖正沿着空碗的边缘轻轻划着圈,缠得人心头发痒。他忙收回目光,朗声应道:“好!好,定要去好好瞧瞧,给你助威。”
石案上的茶烟斜斜地飘,李季伸手拿起茶壶盖,将那要探头探脑往外钻的烟轻轻按了回去,仿佛按住了自己那颗快要跳出来的心。
待桑麻与李季离去,红玉屈起双指,唇间泄出一声清哨,如莺啼穿林。片刻后,一道黑影不知从何处窜出,悄无声息地隐在屋檐的光影里。红玉俯身,对着阴影低低交代了几句,那黑影便又倏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拾起墙角的笤帚,继续清扫未净的庭院。
院里的野草随风飘摇,老槐树又新长出嫩叶,昨夜喧嚣如同过往每一个暗夜,在黎明照耀时,躲进深渊。
石案上的茶水早已凉透,残茶在碗底积成一小汪墨色。红玉扫到案边时,抬头望了眼檐角的天,流云正慢悠悠地淌,把一切摊开,又一点点卷起来,终究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