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 6 章 ...


  •   晨露未晞,桑麻眼疾手快,把剩下一点土块聚拢到一起,方去开门。

      门外立着的李季,青麻布襕衫洗得发白,腰间素带松松系着,头上未裹幞头,却簪了顶莹润玉冠,华贵与素朴撞在一处,倒显出几分落拓的雅致。他一手提竹篮,粽香混着箬叶清气隐隐飘出,另一手捧着个青瓷罐,见开门的是桑麻,先是一怔,目光扫过院中。

      见红玉端着水盆漾着圈涟漪,裙角沾了些湿痕,桑麻握着笤帚站着,地上新扫出的青石板路,在晨光里泛着潮润的光。腹中原本备好的话头撞上这实在令人遐想的场景,竟像被水盆打湿的纸,一时黏在喉间。

      “李郎君?”虽然刚刚就听出他的声音,可桑麻还是有些不可置信,怎会这么巧,偏偏此时来这里,“怎的寻到这儿来了?”

      “你们这是……”李季的视线在红玉微蹙的眉峰上打了个转,又落回满地狼藉。

      “院子脏了,拾掇拾掇。”桑麻虽然年纪小,但在瓦子那种地方摸爬滚打早就混成人精,知道对方疑惑什么,偏不点破。

      “哦哦……”李季含糊应着,这才想起来正事,忙解释道:“本来想去瓦子寻你,朱福兄弟说你可能在这里,正巧端午将近,顺便带来点粽子。”

      桑麻一听,他专程来寻自己,心里先虚了三分,生怕他再多嘴说些什么,急忙上手把东西接过来,高声打岔:“你说你来就来呗,还带这么多东西,快进来喝口水。”他挤眉弄眼示意李季莫提旁事,又扬声来转移红玉的注意力,“红玉,你看谁来了。”

      看着这一切的红玉:“……”

      面对李季这个不速之客,红玉并没有想象中的排斥,错开身子把路让出来,声音轻轻:“进来吧。”

      “快进来!”桑麻得了准话,倒像个伶俐院公般引着人往里走,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咕叫起来——忙活整夜未进粒米,此刻被粽香勾着,那点饿意便藏不住了。

      李季听见,关切道:“竟还未用朝食?”言语之中不是自己贸然前来的唐突,全是路上没有带点吃食的懊悔,照理说这个点早就过了早饭时间,这俩人忙活一早上饭都没吃上。

      “我刚来就看到红玉在打扫院子,就一块打扫来着,倒忘了时辰。”桑麻三言两语揭过昨夜事,笤帚悄悄胡乱扫了两下,打乱那点没扫净的暗红,也顺道解了李季的疑惑。

      李季恍然,当即自告奋勇:“那我来做些江州的小菜吧,我手艺还不错呢。”

      红玉端着盆的手紧了紧,抬眼看向桑麻——她与这人不过几面之缘,救命之恩虽重,却远没到能登堂入室下厨房的地步。难道是这二人背着她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桑麻摊手耸肩,表情更是无辜。李季是个生意人,惯会热络,何况在这京师,他们原就是为数不多能说上话的人,他们二人既是朋友,红玉更是他的救命恩人,热情些也寻常。

      “客随主便,哪能劳烦客人。”红玉先一步拦在门前,屋子里打斗痕迹尚在,门轴转动时带起的风里,似乎还裹着昨夜的血腥气,“我让麻子去巷口买些胡饼。”

      “不必不必,我什么东西都会做。”李季只当她客气,眼里全是对自己厨艺的自信,转头冲桑麻笑,“桑兄弟不是饿了?”

      要是没有东西呢?桑麻扶额,却见红玉指尖已泛白,生怕她做什么冲动的事情,忙打圆场:“让他做吧,正好尝尝江州风味。”心里却明镜似的——屋子里乱七八糟的他可以解释是在修理,至于饭嘛,反正昨天忙着打架,那点东西全让他当武器了,如今怕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自然知难而退。

      李季一进厨房,打扫的很干净,桌子上什么都没有,甚至连桌子都没有。他睁大双眼,不敢置信眼前这一幕:“这是……”

      桑麻表情有些过于夸赞的悲痛:“红玉不经常下厨,我不经常来。”

      李季点点头,有些心疼:“这怎么能行啊,天大的事情,饭还是要吃的。”

      红玉抬头望天,只见白云悠悠,心里暗叹:李季这人,当真是缺根筋。

      却又见李季已挽起起袖子,先拾起地上散着的断木残片。他那双手,拈针绣花时灵巧,拾掇这些破木头竟也有章法,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那些歪扭的桌椅竟被拼得齐整,断角处垫了青布,倒比原先更添几分古拙意。

      红玉索性去了附近的市集,买了些时令蔬菜回来。李季见了,忙腾出手上去接过,,指尖触到她腕间微凉,像被烫了般缩了缩手:“你歇着,我来。”全然没顾上自己额角的汗珠滴落,脸色因热意泛着红。

      红玉递给他一方手帕:“先擦擦汗吧。”

      李季盯着那方帕子,一时慌了神,在衣袍上反复搓了搓手,确定干净才敢伸手小心翼翼去接,声音都有些发紧:“谢、多谢。”

      日头渐高,院角老槐树影在青砖地上挪了半尺。红玉与桑麻坐在竹椅上,风卷着灶间的烟火气飘过来,混着树叶沙沙轻响。昨夜刀锋相击的锐鸣犹在耳畔,此刻却能听着锅铲碰撞的脆响,看阳光透过叶隙在衣襟上跳成碎金,倒真有几分偷来的安稳。倦意像潮水漫上来,二人眼皮渐沉,不觉盹了过去。

      李季做好饭出来,正准备叫他们,正见这般光景。红玉微偏着头,鬓边碎发被风拂到颊边,一片槐树叶瓣落在她肩头,绿叶红花,人比花娇。她眉头始终微蹙,许是阳光刺眼,睡得并不安稳。

      眼下日头已爬到头顶,金辉灼人。李季没作声,只往她身前站定,青布长袍在风里轻轻晃,将那片刺目的光全挡在了自己身后。后背很快被汗浸透,黏在身上,他却像没察觉,只想着竹椅上的人,目光便软得像彭泽湖的水。

      阴影漫过红玉眼睑,她睫毛微动,睁眼便见李季负身而立的背影,日光在他轮廓边缘镶了圈金边,地上的影子细长,像幅淡墨画。心头莫名一动,快得抓不住。她随手拾起肩头的花瓣,朝桑麻鼻尖弹去。

      “唔……”桑麻被痒醒,见是片叶子,气呼呼丢开,余光瞥见李季的背影,又看看红玉眼睫微微跳动,忽地明白过来,暗笑:李季这人不是缺根筋,而是实心眼。

      “哎呀~”桑麻故意伸个懒腰。

      李季听到声音回头,脚步却未动半分,“桑兄弟醒了。”

      “昨夜练了套新把式,这一下就给睡着了……”他起身作揖,“真是劳烦李郎君了。”

      李季闻声回头,才想起来擦擦脸上的汗,看了一眼红玉,笑起来眼里有光:“饭做好了,趁热吃吧。”

      红玉缓缓坐直,指尖捻着片新落下的槐叶,仿佛刚醒,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她点点头,说道:“劳烦李郎君了。”

      “红玉娘子不必客气,叫我李四就成。”

      “得了得了,你也别叫她娘子,我们也别叫你郎君,怪生分的。”桑麻饿得眼冒金星,实在没耐心等着他们就着这称呼再客套一番。

      灶间的烟火已经熄灭,竹案上摆好了三碗汤饼,两个小菜,还有他带回来的碱水粽子。细白的面条浸在琥珀色的汤里,卧着嫩黄的蛋皮,撒了把翠绿的葱花,连带着那碟酱菜都码得整整齐齐。用青蒿嫩叶混着面做成的蒿饼,蒸出来香喷喷的,还有豆腐水嫩嫩、青菜绿盈盈的青菜豆腐。

      桑麻口水都要流出来,也顾不上烫,吸溜着吃了大半碗,才腾出嘴来夸:“李郎君这手艺,比瓦子里最火的那家汤饼铺还要好吃!”

      他嘴上仍是称呼李季为李郎君,言语之中却比从前又亲近不少。

      李季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指尖摩挲着碗沿:“小时候练的,算不得什么。”

      红玉慢慢喝着汤,听到他说小时候,才抬起头,正好撞上他略显婆娑的眼睛。

      “真的,这汤鲜得很,这里面放的什么怎么做的呀?”桑麻又追问,舌头差点被烫到。

      李季笑了笑,目光从红玉身上移开,声音也轻了些:“若你想学,改日我教教你。”

      “那敢情好,”桑麻心想,要是能学会,就不用经常吃红玉做的饭菜了,不过他这手艺……“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学会。”

      “很简单的。”李季认真解释:“我五岁就跟着伯母学做饭,那时候家里穷,食材也少。后来为了跟师傅学艺,他手艺好,脾气也怪,学徒太多又难出头,轮到我做饭,我就想办法把吃食做的好一些,让他记住我。为了找食材,江州大大小小的山我都爬了一遍。”李季顿了顿,又说,“我还特地做了小计,过几日我抄录一份给你。”

      桑麻挠挠头,想说自己不识得字,又恐打乱红玉的计划,点头道谢后埋头猛吃,把汤喝得呼噜响。

      红玉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想起他说父母早亡,初见时他跪在流寇中间的模样,想起他热情礼貌,总爱把“朋友”二字挂在嘴边,想起他方才挡在日头前的背影……原来这些热络和妥帖,不是天生,是早早在人情冷暖里熬出来的。

      李季没想到这些话他们二人却因此沉默起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你们尝尝这个碱水粽,伯母说端午吃了,夏日不长痱子。”他顿了顿,又补道,“要是好吃,等过几日,我再送些来。”

      “不用麻烦。”红玉轻声道,却把碗里剩下的汤饼都吃完了。

      日头爬到老槐树冠,桌上饭菜已空。李季要去洗碗,被红玉拦住,她端着碗往屋里走。

      桑麻凑到李季身边,撞了撞他胳膊:“看见没?红玉没赶你走。”

      李季望着屋里晃动的裙角,摸了摸发烫的耳根,忽然笑了。阳光落在他发间的玉冠上,明亮闪耀。

      若是日子一直这般缓慢悠长,可惜……红玉双手浸在盆里,眼见着清水渐渐变成血水。

      可惜,实在可惜。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