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长安》遍地黄金

4、第 4 章

　　桑麻听完红玉讲述，心跟着猛地一揪，神情开始紧绷起来。

　　“你说李季为什么在哪？”他探着头，表情好像准备进米缸里的老鼠。

　　红玉早就知道李季与柳府有交集，故而他出现在附近也不算太惊讶。可桑麻不同，桑麻什么都不知道，在这样危急时刻，李季出现的恰如其分，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故意为之。

　　红玉不想让桑麻牵扯太多这种事情，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她一个人过就够了，故而也不想和他说太多细节。

　　“大概是路过吧。”红玉有些心虚，不敢瞧他的眼睛，而是迅速转移话题，“今天怎么不喝御汤了？”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桑麻听到她这样说，气不打一处来。心里认准了她不想让自己混入其中，可是她自己都身在其中，他又如何置身事外！况且红玉的生计本就刀口舔血，稍有差池就枉送性命，怎能如此马虎大意？

　　李季所住的丰乐楼，明明在御街北端，靠近安远门，而柳冀的府邸在启圣院街，靠近西华门，两处地方相隔半个时辰的脚程，他怎么会在那么早的时间出现在那里呢？

　　“李季这人出现绝不简单！”他说这话信誓旦旦，全然忘记自己前段时间还为他说情，拍着胸脯保证李郎君不是那样的人。

　　红玉叹了口气，说道：“我饿了。”

　　也是，昨天晚上吃得早，又在树上待了一夜，现在肯定又困又饿又累。也罢，事已至此，先吃饭吧。桑麻乖乖把竹箸递给她，“我就说你这活计根本不行。”

　　桑麻巴巴等她吃完，准备与她共商大计，话还没说，红玉开口：“我困了。”

　　得，这明显是不想让自己操心了。“你呀你……”想到她晚间辛苦，桑麻准备的话全都又咽下去，“那你好生歇息，我晚些再来。”

　　他知道她已经有了主意，自己再多说无益，起身作别。红玉摆摆手，往里间走去，她这一晚，着实困得不轻。

　　红玉睡到正午时分起身，用信鸽给师傅传了信，交代这几天的收获。闲来无事时便把那件披风洗了。

　　说起来按照李季的说法，他在江州有一间很大的裁缝铺，自己手艺那么好，城外初见时劫匪手上还拿着他一沓银票，第二次见面头上那顶玉冠又值不少钱，穿的衣服却都是粗布麻衣，浆洗的发白，摸起来还有些剌手。她实在想不通，李季这么有钱，又是个裁缝，怎么衣服这么不讲究？

　　等披风干了后，她叠好放在包裹里。自己则换了装束，发间还特地别了一支红玉珊瑚的簪子。她在铜镜里望了望，倒也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儿。

　　她一路往丰乐楼方向。

　　五座三层高的阁楼呈势而立，三层飞檐错落，上出重檐，下临重阶，青瓦覆顶，木构交错。中间悬桥相连，既形成阁楼浑然一体的气势，又添了几分“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的飘逸。

　　门口的小厮对李季很有印象，来这里不喝茶，不听曲儿，整日躲在屋里在案牍上趴着胡写乱画，与外面那些挥金如土的客人格格不入，又与那些文人雅士大相径庭，他还曾劝他多出来走走，感受一下这温柔乡、销金窟，才子佳人、无边风月。而后李季给了他一张银票，叫他不要再来扰他。

　　小厮见红玉唇红齿白，娉婷袅袅，一双杏眼如含秋水，美如远山不描而翠，说话时语调轻柔，暖如春风。心想怪不得李郎君不愿出来把玩，原来是有美娇娘等着。

　　他应了一声前去通传。

　　李季几乎是飞跑着下楼，在门口时又放缓脚步，调整呼吸，理理头发和衣袖，深吸几口气稳住心神，见到红玉才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红玉娘子，好久不见，最近好吗？”李季脑海一片空白，能想到的词汇实在寥寥，明明才刚见过面，可他总觉得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

　　红玉能看到他刚刚跑来时的残影，在门后整理自己衣着头发时的影子，以及现在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语和故作镇定的表情。她道：“应该比你好一点。”

　　她来时，心中并无太多波动。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李季会心一笑：“红玉娘子还没吃饭吧，上次就说请你，一直没时间，不知今日可否赏脸。”

　　楼外日头高悬，眼前魂梦具在。

　　人生，不过如此。

　　“我是特地来还衣服的，”红玉把包裹递给他，盯着他的眼睛，“那天清早多谢了。”

　　师傅说，一个人的眼睛不会说谎，细微末节处最能见到真相。

　　李季目光微微一飘，错开对视的焦点，眉峰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片刻后重新落回对方脸上，他接过东西，笑道：“那天什么事？我与红玉娘子今日分明才是刚刚见面。”李季心想，她做事应该有自己的想法，今早或许是一时失察，但她必然不会想让自己知道太多。

　　他在说谎。

　　红玉没料到他这样回答，有些失望，指尖轻轻摩挲着衣角，愣住的一瞬，像是有了稀碎的念头在眼底打转，再看向他时，已经有了清晰的回应。

　　若真是如桑麻所说李季是个生瓜蛋子，又怎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到这样的说辞？

　　李季如愿约得红玉吃饭，地点就选在丰乐楼。吩咐小厮把最贵最好的都上来，生怕怠慢了红玉。

　　阁楼连廊两侧都倚着许多姑娘，她们个个花团锦簇，语笑嫣然，玉手捏着团扇，摇摇晃晃半遮面，腕钏叮叮当当，罗带飞扬。见有人来，斜倚栏杆，团扇伸出半掌，眼神娇媚如丝，腰肢扶风弱柳。

　　这些姑娘们，是丰乐楼的另一样“招牌”。

　　李季对那些姑娘，带着歉意点点头，引着面无表情的红玉，从中穿行而过。那些姑娘们飘散的罗带，未沾半分。

　　两人坐在二楼中间的雅间，屏风与帷幔隔绝出来的小世界，能清晰地看到楼下舞台。

　　此刻的丰乐楼没有晚些时候的纸醉金迷，富丽堂皇中透露着几分雅致，案几上的熏炉里燃着香，窗户半开，有风吹着帷幔，香气四溢，客人沉醉其中，恍惚间日子都慢了下来。

　　楼下唱曲的娘子调试着琴弦，转轴拨弦，歌声婉转清扬。

　　“春来频到宋家东，垂袖开怀待好风。莺藏柳暗无人语，唯有墙花满树红……”

　　李季把半满的茶水送到红玉面前。说道：“这是我们江州的云雾茶，你尝尝。”上次喝完那壶茶，他可是跑了很多地方，才找到正宗的江州云雾，想着有机会一定要让她尝一尝，果然让他等到了机会。他在上楼时特地吩咐小厮泡得此茶。

　　当下流行茶饮，但红玉对于茶并无太多讲究，只是京师遍地茶肆，街上亦有来往茶贩，她有时会喝上几碗，味道有清香、有酸涩。唯一喝过的好茶，还是师傅泡的北苑茶饼，热水浇上前就能闻到茶香，听桑麻说那叫北苑茶饼，平常只有官家才能喝到，急着问红玉那茶是什么味道。她想了想，那茶条索细长紧卷，香气鲜浓持久，口感浓厚鲜爽，与寻常茶肆的茶确有不同。

　　再看江州云雾，条索更加肥壮紧结，叶底嫩绿成朵，茶汤清澈，香气浓郁，入口回味香绵。

　　红玉点点头，说不出来那些文绉绉的话语，只能形容：“好喝。”

　　李季便像得了夸奖的孩子，咧嘴笑起来：“那走时我给你带点。”

　　红玉刚想拒绝，却看到他眼底星光，愣了一下就没有拒绝的决心，点头道谢，算是同意。

　　小厮进来传菜，菜品都是丰乐楼的特色，寻常食店的食材，被他们用特殊的制作手法翻炒，摆在特制的盘子里，美的像一副画。

　　红玉来京师这么多年，路过听过许多次丰乐楼，这还是第一次坐在这里。她尝了一口闹厅羊，没有膻味，却有一股甜甜的奶香味，味道比御汤和胡饼不知道好了多少，怪不得桑麻吃了一回，念了好多天。

　　“还合胃口吗？”李季歪着脑袋，试探着问。事先未曾了解她的口味，只能点些招牌菜。

　　红玉点点头，她此行前来并不是为了这些吃食，菜品固然好，可她还是吃着御汤烩面安心。

　　“李郎君起那么早去上香吗？”红玉问道。

　　李季闻言，竹箸顿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回答：“不是，我不信这些。”

　　他小时候曾跪在庙里诚心祈祷，苦苦哀求，若是世间真的有神佛，那他的人生不该如此的。

　　红玉抬头，正准备说什么，却听他继续说：“柳夫人是请我来的贵人，那日是柳府三小姐的嫁衣被虫蛀了，我补了一夜，天亮才完工，出来时便遇到了你。”

　　是巧合，也是天意。

　　李季仍是这般诚恳，一五一十解释那天出现的原因，却没问及红玉当时的困境。他与那马车擦身而过，大概猜到与马车里的人有关。

　　红玉是听过柳冀府上还有个未出阁的女儿，说是要嫁予某位皇子。他们那些高门大户嫁女儿，嫁妆要提前三四年准备，嫁衣也需多人提前缝制，只是这虫子着实没眼色，连柳大人府邸也敢造次，女儿的嫁衣，急得柳府需要李季一个男人赶来补救。

　　红玉心中疑云未消，却在面向他时，不知如何开口。

　　她倒了一杯酒，递给李季：“李郎君尝一尝这酒。”

　　李季以为他的解释通过，欣然去接：“这是丰乐楼里特有的眉寿，听说都外间寻不到，你也尝尝。”

　　那杯酒，不偏不倚，洒在李季手腕上，红玉故作惊讶，伸手搭在他手腕上，想替他拂去上面酒渍，奈何棉布吸水，来不及补救，青色的衣衫湿了一块变成褐色。

　　“抱歉。”红玉道，心中怀疑像这酒渍一样铺陈开来，逐渐加深。

　　“没关系的。”李季看起来更难受，一只手撑着袖口，眼神却停留在酒杯上，懊恼之意浮在眉间，没喝到红玉亲手递过来的酒，平日里拿剪刀分毫不错，怎么就拿不住一个酒杯呢！

　　两人正补救，小厮传话，门外柳府护院请李郎君过府。

　　李季张不开嘴拒绝，更应不了声，一时呆呆地看向红玉，像个走丢的猫儿狗儿，哪里像掌管一家店铺老板的样子？

　　红玉见状，对小厮说道：“李郎君换身衣服就去。”

　　小厮这才瞧见他袖口，见柳夫人确实应该换身体面的衣衫，点头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