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长安》遍地黄金

3、第 3 章

　　李季再未露面，红玉的日子重归平静，心却始终悬着——既怕有人来抢证据，更怕师傅一去不返。

　　她一半时间只能在院里练武，借拳脚的力道暂且搁置纷扰；另一半时间就去一处茶馆喝茶。那间茶馆与师傅家只隔一条街，二楼临窗的位置正对着师傅家大门，稍有动静便能第一时间察觉，好等师傅归来的消息。

　　桑麻不上工的时候，常会过来蹭饭。红玉的厨艺实在普通，好在当流民时什么东西都能吃，粗茶淡饭也吃得香甜。他偶尔会念叨丰乐楼的饭菜，可筷子夹起院里自己和红玉亲手种的青菜，那点念想便也淡了。

　　李季的出现，像颗小石子投进池塘，泛起几圈涟漪，转瞬便归于沉寂。红玉也以为，此生不会再与他相见。

　　没几日，一只信鸽落在了院中的晾衣绳上。展开师傅的信，字迹依旧沉稳：一切安好，只是事况比预想的复杂，归期恐要延后。嘱咐红玉一定要好生保管好证据，不能相信任何人。最后他让红玉去盯一个人——中书门下平章事柳冀，柳望之。

　　中书门下平章事柳冀的府邸在启圣院街上，离宫墙不过半炷香的距离，门前有府兵值守之外，神勇军巡逻也会经过那里。红玉白日里路过几趟，唯一能躲过这些人的地方，只有街角寺庙里一个高冠博大的银杏树，位置好的话能俯瞰柳府前院。

　　她在当晚趁着夜色潜进寺庙，纵身一跃跳到树上，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打算先看个前半夜，摸摸情况。

　　红色的衣衫在夜色里几乎要跟铁锈似的树干融为一体，此时的银杏将将长出嫩绿的新芽，微风过处，抚摸着她的手掌与脸颊。

　　师傅从不和她说朝堂之事，她也从不多问，只是这次前往江州才知道一些皮毛。对于柳冀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她曾在宋宗宁口中听过，也在他众多书信里见过这个名字，不过说的大都是一些军营琐事，红玉不懂，只能完整拓印下来。

　　她在京师也曾听过这个名字，有人说他手握重权，深得陛下宠信，他为官三十载，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不过也有人说，没点手段又怎能为官三十载历任三朝，至于这些手段是什么，说的人总是讳莫如深。

　　从前红玉只当笑话来听，朝中密辛流传到街头巷尾，过了那么多人的嘴，是非真相早已是个人自己心中的。她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柳冀的生活很规律，每日卯初便乘车去宫门外等候入朝，午时一刻回府，其余时间要么在家会客，要么外出办公，但一定会在酉时三刻前回府，晚上便不会再外出。

　　红玉以为今天还是像往常一样没有收获，可在她困倦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李季。

　　她并不知道李季是什么时候进府的，但他出来时，却是柳府院公柳丁山亲自出来相送。

　　李季与他笑着拱手作别，柳丁山亦是躬身行礼。

　　柳丁山虽是下人，可毕竟是中书门下平章事家的院公，寻常人莫不说礼让三分，也需得是恭敬有加，他一个远道而来的裁缝，怎能让人家如此礼让，出府相送？

　　隔天一早，红玉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家，看到桑麻嘴里叼着块饼，招呼她进来：“你回来了，我买的吃食。”说着把一碗乳炊羊推到她面前，这些天她脸都小了一圈，“这一晚上累坏了吧，赶紧趁热吃，暖暖身子。”

　　红玉木讷的坐下来，拿起勺子时手指传来一阵刺痛，才看到指甲缝里不知什么时候钻进去一些树皮。

　　她盯着指尖，不知道在想什么。

　　桑麻本能地察觉到她今日有所不同，却想着这几日天天早出晚归，还要在树上过夜，这日子比当流民时苦多了。他从一开始见袁善念时就觉得对方不是好人，现在更加证实这件事，只是现在对方已经是红玉的师傅，他自然不能再说什么。

　　“红玉，等你厌倦了，我们就重新找个地方，换个活法吧。”

　　桑麻像是随口说了一句“天气不错”的话，并不想听红玉对这件事的看法，他把吃食往红玉前面送送，他知道红玉不会回答也不会同意，可他还是想告诉她，他们经历过痛苦与黑暗，从来不缺重新开始的能力与勇气。

　　红玉没来由地想到了李季。

　　李季说他的家乡在江州，是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那里有烟波浩渺的鄱阳湖，钟灵毓秀的庐山，还有热闹非凡的彩灯舞，能看到比瓦子里更好的茶艺表演。那里的人们勤劳朴实，乐于助人，若是她和桑麻落难时去过那里，想必又是不同的光景。

　　可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她吸了一下鼻子，说道：“今天的汤有些辣。”

　　桑麻没有戳穿她，把那张饼撕开递到她面前：“那就就着胡饼吃。”

　　往后几日，桑麻早起练完功带着早餐来，晚上上工前又赶过来吃她做的一口饭，红玉依旧晚出早归，吃饭是两人唯一的交集。

　　桑麻约摸着时间，把羊汤从瓦罐倒进碗里，坐在门槛上等着红玉。

　　红玉回来时身上披着一件青色的披风。桑麻见惯了红衣的红玉，很久没见她穿这么素净的颜色，发髻仍是高高竖起，发带垂在脑后，倒是别有一番清幽雅致，像是一根亭亭玉立的竹子。

　　桑麻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怎么了？”

　　“没事。”红玉握着他的胳膊摇摇头，并借此按下他紧张的心，“屋里说。”

　　今早红玉从寺庙出来，正好碰到一辆马车自西而来，往柳府方向去。

　　那辆马车通体黑檀木，被打磨的十分光滑。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时几乎听不见声响，只偶尔有铜轴转动的轻响。车帘用的是上好的绛色宋锦，不仔细看便瞧不出那些用银线绣的缠枝纹，边缘垂着几颗蜜蜡珠子。

　　赶车的仆役穿着半旧的青布短褂，软脚幞头染了些许尘霜，手里的马鞭柄是乌木的，瞧不出什么特别，握柄处却被摩挲得发亮。

　　早不来晚不来，偏巧在柳冀休沐日来。红玉觉得事由蹊跷，便决定跟上去探个究竟。

　　马车行经过处，才闻到车帘里飘出的一缕若有似无的香，不是熏人的脂粉气，倒像陈年的檀香混着晒干的书卷味，淡得风一吹就散，偏又让人记挂。

　　卯时刚过，街上行人并不多，红玉跟着马车越往前走，风险越大，她这厢思考要不要继续跟着，柳府守卫已经提刀迎上前，目光越过马车直逼她而来，铁甲带来的寒气让她无处可避。

　　师傅教她谋定而后动，可她总想着机不可失。眼下再走怕是更让人怀疑，她见对方脚步加快，一边思考着什么理由才能不惹人怀疑，一边把目光放向四周，寻找合适的逃跑路线。

　　红玉脑海里过了几个应付盘问的说辞，却在一下秒感受到人影从一旁闪来，一双大手按下她起势的胳膊，她下意识擒住那只手，来人吃痛闷哼，她恍然抬头，遇上李季清亮的眸子。

　　她便松开那股劲。

　　李季从桎梏中解放出来，只敢小幅度转动手腕，不愧是练武的人，力气就是不小。

　　对方却躲避了她的目光。她肩头落了一片沾着露水的嫩叶，红衣、绿叶，一处风景，相得益彰。李季抬手想替她拨掉，却在抬手之际意识到自己的冒昧，他动手解下自己的披风。

　　肩上落下一层布料，沾着露水的嫩叶连同那抹红影被一股青色包裹，抵挡住暮春时节的寒气。李季身上残留的余温通过披风传来，红玉好似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被冻的发麻的手臂逐渐有了知觉。卷地而起的风却掀起披风一角，余温比红玉料想的更快消散。

　　绦子在风中飘动，李季想把披风系好扶正，却见她下意识后仰躲闪，那只滞空的手一时无处安放。

　　李季嘴角勉强向上牵了牵，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似的，没到眼底就泄了气，眼尾悄悄垂了下去，带着一晚没睡的疲惫。

　　他说：“绦子乱了。”

　　话音刚落，一阵风起，绦子与她垂下来的发带在空中翻飞，青的锦缎红的绢布纠结缠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短暂触碰又匆匆分开。

　　她起初只是垂着眼，笼着层化不开的雾，双手无意识握掌成拳，连眉尖都不曾动一下。听到他这样说，双手倏然松开，先前那股子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化作眉间舒展开来的了然。她唇瓣微抿着，仍是木木地应一声，声音轻得像风里飘着的絮。

　　李季却看到她紧绷的肩膀，微微松了下去，他看向红玉，平白又生出许多动力，冲她笑笑。

　　那笑里带着一股让人莫名其妙安定下来的信号。

　　红玉低头把绦子系好，顺手理了发带，再抬头，李季的肩膀挡住大半个街道，提刀人在缝隙中越走越近。

　　“我都说了不用来接我的，我自己能回去。”他拔高了音量，说的字正腔圆，很明显不是说给红玉听的，可那人脚步并未停止，李季只好壮着胆子再喊：“这路上人来人往，万一碰到不分青红皂白的歹人怎么办？”

　　来人在听到李季这话之后，踱着步又回去。那娘子他虽不认得，却认得李郎君是夫人请来的客人，有危险可以加强戒备，但是没证据直接冲撞了客人总归受罚的是自己。

　　马车里的人已经入府，慌乱间红玉只看到几个丫鬟婆子从马车上下来，但主人是谁却未曾看清。

　　“走了吗？”李季问，声音里带着细不可闻的颤音。

　　红玉点点头。

　　“走吧。”他伸手往前，虽然不知道红玉此番有何意图，但他知道应该快些离开这里。

　　红玉并未多言，跟着他往街上走。

　　出了胡同，大街上喧嚣扑面而来，那种紧张的情绪，被这叫卖声冲散。

　　应该安全了吧，李季想，纵然有人想动手，也不会选在闹市。

　　红玉欲解开披风还他，却被他伸手阻止：“早间风凉，披着吧。”

　　红玉并未推辞，只说了句“多谢。”便转身离开。

　　他盯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人群汹涌而来，而她逆流而去，初升的霞光打在她身上，发丝在发光。渐渐地，阳光不再照耀她，她也隐匿于人海。

　　李季眸光沉了下去，像落尽了星光的深潭，只余下一片空落落的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