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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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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玉未置可否。
她平日心思深沉,见她默然,桑麻也不多问,旋即换了话题,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前几日他还说,要请我到丰乐楼小聚呢。”
什么时候了,还在想着吃!红玉抬手便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
桑麻吃痛,捂着脑袋一脸无辜地看向她。
红玉沉声道:“你与他本就不是一路人,离他远一点,于你于他都好。”
“哦……”桑麻虽觉委屈,但是红玉的话,他向来是听的。
眼下不过是暂时解了李季的嫌疑,只要那物件还在红玉手上,有所防备总是好的。
半年前,红玉奉命去江州找寻知州宋宗宁贪墨败度之事。宋宗宁在江州经营数年,势力半根错节,怎肯束手就擒?红玉一路变换身份,步步为营,才安然回到京师。天子脚下,宋宗宁的人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如今师傅外出未归,证据只能暂由她保管。这期间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她这半年来的心血付之东流事小,若是因此打乱师傅的全盘计划,那才真是罪该万死。
“红玉,你把证据给袁掌事之后,宋知州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下场吗?红玉从不过问多余的事情,也不知自己手中的证据有何等分量,只是这一路险象环生,大抵是要出人命的。
“朝廷有律法,轮不到我们在这里瞎猜。”
红玉并未向桑麻严明后事。她不知结局如何,更不希望他过多牵扯这条路。
至于桑麻说的李季赖上自己,她是两天后才有了切实体会。
她从师傅家后院翻墙出来,拐了两个弯就到大街上。酥油鸭的香味透过人群传过来,她买了三份,打算去桑家瓦子给桑麻加餐。
七年前,她与桑麻蒙德武司掌事袁善念师搭救,得以在颠沛流离中保全性命。后来红玉便拜入袁善念门下,承他武艺,替他卖命。桑麻散漫惯了,不想再进德武司这种规矩森严的地方,便去了桑家瓦子里一处变戏法的地方做学徒,变戏法的老师傅见他可怜,教他些活命的手艺。
瓦子是个奇妙去处,在这里汇聚了形形色色的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有各种各样的店铺,琳琅满目、稀奇古怪;有各式各样的表演,类型丰富、目不暇接。
酒馆里酒香四溢,人们围坐在一起,推杯换盏;茶楼中茶香袅袅,茶客们一边品尝着香茗,一边听着旁边的说书先生讲述着精彩的故事。
一座座勾栏的戏台和神楼上正上演着一出出好戏。他们的动作夸张而生动,台词幽默风趣,说书先生正站在高台之上,手持折扇,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一个个传奇。观众们时而哄堂大笑,时而屏息凝神。
瓦子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红玉穿梭期间,目光并未在任何一处停留,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处院落。那小门年久失修,红漆剥落,露出风雨侵蚀的木头。她推门而入,院子里忙活的人,有瞧见她的,或点头或抬头道一声“来了。”算是打了招呼。
“这么巧啊,红玉娘子,好久不见,最近好吗?”
她刚找了处坐下,便听见头顶传来声音。抬眼一看,阴魂不散。她咬咬牙,握着拳头:“应该比你好一点。”
“那我努力再过好一点。”李季嘿嘿一笑。
红玉:“……”
她想起桑麻说的话:就算他们要派人来,也不会派这么一个人来。
“你怎么在这?”红玉问,桑麻向来很听话,她已经说过要他远离李季,他必然不会再想着扯上关系。
“我也来给桑小兄弟送点吃食。”李季炫耀似的晃晃手里的食盒,“正好我带的东西多,我们可以一同用些。”
那日在食店,李季曾邀桑麻来丰乐楼,答应的好好的,却总有理由推脱,他大概也知道怎么回事。
无妨,山不来见我,我就去见山。
红玉的凝视对李季来说不亚于要翻越一座山的压力。
“李郎君从江州来京师,只为给贵人做衣裳?”
纵然桑麻把他身世摸得门清,但他这样的外人也是不得不防的。
咬人的狗往往不会叫。
“红玉娘子不必客气,可唤我李季就好。贵人说是要些不同于京师的别致花样,故而才差我从江州赶来。转眼入夏,红玉娘子若不嫌弃,我可为你做两身夏装。”他见红玉眼底平静如水,又补充,“冬装也使得,我的手艺还算过得去,还有桑家郎君的也可一并做了。”
李季果然如桑麻所说,问什么答什么,生怕人知道的少了。
红玉对贵人们的喜好略有耳闻,有些贵人不喜与他人雷同,总是想着标新立异,也有请外地的裁缝进京赶制新样式的惯例。李季手艺精湛,眼光更是独到,才能让贵人不远千里请来。
他说,他与桑麻一见如故,本想邀约他去丰乐楼小叙,又怕耽误他上工,所以特地来这里。
红玉却说,桑麻此人重情义,李郎君不长住,还是不要徒增烦恼。
那日初遇隔着高头大马,流寇几人,李季只瞧见她斗笠面纱下的一双眼睛,和腰间一枚红珠扣子。他不知跑了多少地方,问了多少人,才知道她一星半点消息,可那时他的心情是开心的,总觉得离她越来越近。
今日不过咫尺之距,她坐在石凳上,他站在石凳前,他看得清她头发挽起的纹路,睫毛投在眼睑处的影子。明明离得更近,反倒觉得隔得更远。
他沉默着,红玉却似有些不耐:“那就祝李郎君早日顺利返乡。”
李季望着她,她的脸在月光与烛火交映下,更显清凛,常年习武让她的肌肉轮廓清晰可见,脖颈纤细,一身红衣把她衬得更是如琢如玉。
——不,更像是一朵曼陀罗华,扑朔迷离,让人忍不住靠近。
桑麻下工后,听朱福说红玉来了,心中欢喜,定是带了好吃的,来不及卸妆便跑来,大笑着的表情让脸上的油粉都变了形。
看到李季,他脚步一滞,有些心虚地望向红玉。那一抹红影静静地坐在那,面前的桌子上还有油纸包裹的酥油鸭,感知他来,抬起头冲他笑了一下。桑麻就放下心来。
他欢欢喜喜地叫了声“红玉”,随后又看向李季,有些惊讶:“李郎君?”见他手里拎着丰乐楼的食盒,又喜上眉梢,上次红玉说不让自己再跟他有过多牵扯,李季请他好几次,他都没敢去,结果人家竟找到这里来了。
李季学着红玉的样子点点头。
桑麻饿得饥肠辘辘,见食盒里是丰乐楼招牌菜,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分量又大又足,又有红玉带来的酥油鸭,他一个人吃不完,便招呼着师兄弟一块吃,那些人一见吃的饿虎扑食似的把无关人员挤出去,惹得桑麻着急大喊:“我的——我的!”
被挤出去的两人站在一旁,红玉显然是见惯了这种场景,她指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缓缓合上眼皮,却听到李季笑道:“早知道这里这么多人,就多带一点过来了。”对于这种场景,李季表现的更像是司空见惯。
红玉忍不住抬头,他颧骨微微凸起,眼窝处凝着层黛影,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深邃,清瘦的身姿裹在浆洗的发白的长袍里,整个人空空落落,可他正微笑着看向那群为了两口吃的打闹的人群,像是想起久远的事情,眼睛有些迷离。
夜色渐深,热闹的瓦子也平静下来。
李季开口:“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子不安全,还是我送你回家吧。”说完才想起那日城外,她在马上对流寇一剑封喉,扬长而去的身影。
桑麻睁不开的眼皮陡然睁开,眼光在两人身上不停转换,最后落在李季身上。
红玉下意识嗤笑一声,随后一愣。她甚至怀疑李季这消瘦的身姿能不能扛起她一拳,他却说,要送她回家。这些年她倒是听过不少人说要送她回家,只不过他们那些人冒着凶光,目眦欲裂,而眼前人带着浅笑与善意,是真的想要送她回家。
可红玉没有家。
红玉说:“我走了。”却是对桑麻说的。
桑麻僵硬地摆摆手,玩笑似的低语:“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子不安全,还是要一路小心。”
李季也忙起身告辞。
瓦子里的伙计托他的福才吃上丰乐楼的食物,见他走,也跟他招呼作别。
说是送红玉回家,可却是她在前面走,李季背着手跟在她身后。
月光撒在小巷里,黑色瓦片的影子投在白墙上,安静的像一副水墨画。
街上已经不似来时那么热闹,稀稀疏疏的行人脚步匆匆,拐角处老伯的摊子上,坐着三两客人,锅里的馄饨冒着热气,一勺舀上来,热气就铺散开来。
他们一路走来,路过小巷、路过街边、路过闹市,最后在丰乐楼前停下。
丰乐楼前灯火通明,门庭若市,楼里丝竹乱耳,语笑莺莺。有小厮扶着醉酒的郎君出来,亦有呼朋引伴的客人进去。
她停在门口,抬头看了一眼这富丽堂皇建筑,灯火映在她的眼睛里,晶莹剔透。她说:“你到了。”
可这不是李季的目的地。
“红玉娘子是不是走错路了。”李季并未回去,而是往前走了一步。
红玉往后退了两步,远离喧嚣,重复道:“你到了。”
丰乐楼的灯火再盛也不过半尺路的距离,他们站在楼前,灯火明暗交互,两人相对而立,一条街,被丰乐楼的灯火照出两个世界。
明的,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这世间的繁华尽收于小小楼中。
暗的,却只能装下她一个单薄的身影。
那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暗,最终消失在无边的黑夜里。
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只是因为她的无心之举,他的有意为之,恰好有幸同行了一段路而已。
李季意识到这些时,第一次这么讨厌自己这种“做生意”的本事。
他招手唤来一个小厮,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不多时,小厮送来一盏灯笼,他提灯往红玉淹没的地方跑去。
红玉的脚程没有他们来时快,李季快跑几步,便看到她的身影。
“红玉娘子——”
红玉回头,看到黑夜里,李季提灯而来,小小的灯笼只能照到脚下一小片地方,他跑得极快,灯穗在他的动作下起伏摇摆。
“夜深了,带着它能照亮前路。”李季声音带着喘息,把灯笼递给她。
红玉犹豫一下,接过灯笼,“谢谢。”
他便笑起来,“那我就先走了。”
脚步轻快,袖子像是藏了蝴蝶的翅膀。
那盏灯在红玉手里,照亮了她脚下一小片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