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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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李季仍记得那天的情景。在御街东巷里，他第二次见到红玉。
与初见时不同，这次，她不过是街上寻常娘子打扮。
她坐着一截横木，双手环抱，一只脚踏着枯木一头露出一点鞋尖，腰间红珠扣子的穗子悬在空中摇摇晃晃，红色的裙边在黄褐的土地上绽放。
她怒其不争地指着眼前人，表情生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全然没有昨天城外的影子。
被她指着的人藏匿在深巷墙体间，看不出身量样貌，只有模模糊糊一个影子。
李季揉了几次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安耐住略显激动的心情，遥遥用手一指：“你——”便止住声音，怕再多说一个字就暴露自己的情绪。
深巷里的红衣女子闻声警觉回头，看到来人是昨天的倒霉蛋，余光往四周一扫，不远处的人影倏忽间消失不见。她起身无奈，说他倒霉还真是倒霉！她摆摆手，让那人退下，自己迎上前。
李季弹弹自己衣袖，假装很惊讶，又笑着对红玉摇摇摆摆手，说：“好巧呀，红玉娘子，好久不见，最近好吗？”
红玉：“……”
李季看过很多戏文，刚刚这段演技，自己的表情、动作、声音在哪个戏班里都上不了台面，不禁有些懊恼。
对于他是如何认出自己，又叫出自己名字，红玉并未表现出内心的疑惑，只是勉强压制嘴角抽搐，声音仍是冷冰冰：“应该比你好一点。”
李季讪讪一笑，走上前，又往四周看一遭，言道：“相逢即是缘，我请你喝碗御汤，昨天匆忙还没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红玉微微抬眉，走到他身边时，留下两字：“不用。”
擦身而过的瞬间，李季立刻跟上去：“不喝御汤，那你想吃什么？我都可以。”
红玉：“……”她正想开口拒绝，却瞧见不远处屋顶上黑影又一次闪过，扬声道：“跟我来吧。”
李季跟着红玉七拐八拐来到一间铺子，红玉似乎和掌柜的很熟悉，在人满为患的店铺，他们还落得一个二楼角落的座位。
说是李季要请救命恩人，但招呼点菜的却是红玉。
小二上了一壶茶，李季尝一口，茶叶沫灌了满嘴，味道不如老家的云雾，泡制的方法与邻居清河的手艺更是天壤，他眉头皱起，却见对方面无表情，喝了满口。
“原来你们在这，叫我好找——”
李季刚刚喝了一口色如洗釜水，味同煮白石的茶，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两人之间又坐了第三人。
那人一身粗布葛衣，腿上束脚沾了泥土，毫不客气地坐在两人中间，他眼眶青紫，嘴角尚有干巴的血渍，半张脸还未消肿，自顾自地倒了杯茶，一饮而尽，仿佛喝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畅快发出一声“呵”。
红玉见状，把眼前的茶壶往他那推了推，他又满上，随后看向李季，问道：“小郎君，你还喝吗？”
李季摇摇头，闷头又尝了尝那碗茶，许是京师风物奇佳，不比江州小镇，他品不出来也正常。
“这是桑麻……”红玉还没介绍完，就被桑麻打断。
“你也可以叫我麻子，我是红玉最好的朋友，还没请教小郎君尊姓大名？”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咧嘴笑的时候牵连着受伤的地方，疼得眼睛偶尔抽抽两下。
“哦哦！”李季慌忙起身，作揖行礼，这么久还没介绍自己姓甚名谁，确实失礼，“在下名叫李序，排行第四，大家都叫我李四，我家在江南东路，江州星子县茶庵镇四方街，家中父母过世早，幼年幸得伯母照拂。我此次来京师也是为了……”
李季“噗嗤”一声笑出来，他在桑家瓦子里待惯了，见得都是圆滑过头舌灿莲花之人，倒还是第一次见这么一板一眼的人，连介绍自己带着祖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家底似的。“我不是京师府的衙差，不查小郎君户帖。”
李季被他这么一说，略显窘态，三月的天气，愣是觉得闷热无比，用袖子擦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余光看向对面的红玉。
仍是这般云淡风轻。
他正不知该如何说话，小二哥正巧上来，端着三碗御汤，头上的角巾与肩上的抹布随着他的步伐晃动，“二楼贵客，御汤来了——”声音洪亮，在嘈杂的人群中穿声而过。
桑麻便把话茬从他与红玉如何相识转移到这里的御汤有多正宗，当年的得道高僧就是在此地坐化成仙。不远处的说书人正在讲新近流行的《白蛇传》，屋角的占风铎风吹玉振，不远处是一家香火鼎盛的寺庙，烟雾缭绕，不时有梵音钟声传来。
李季听着，看向眼前春日微风里明艳艳的姑娘，不自觉沉醉其中。
红玉敏锐地察觉到他喉结动了一下，以为他是饿了，招手喊来小二哥，“再上两张酥油饼。”
李季反应过来想伸手制止，却见小二哥一溜烟跑下楼，回头又对上红玉那双明眸，他饿得越发厉害，急忙喝了一大碗茶，说也奇怪，这茶水竟然变得甘甜起来。
“我敢保证这是全京师风景最好的吃食店。”桑麻大手一挥，说得及其骄傲。
红玉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无意识地敲着桌子，眼睛望向远处屋檐，并未在意两人的对话，像是知道他不会反驳一样——这里就是全京师最好的地方。
想他在四方街最繁华的地段上，有一座最大的布庄。他是茶庵镇里最好的裁缝，有一双能辨别颜色之间细微差距的眼睛，能染出世上绝无仅有的布料，看人一眼就知道对方身量尺寸，能裁剪出最合适的衣服。他靠这项技艺，赚得盆满钵满。但平生爱好游山玩水，饱览名山大川，遍访名胜古迹，文玩玉器多有博闻，字画篆刻亦有涉猎……
一处小店，也称绝色。
李季低头一笑，左不过是她欢喜的地方，我也喜欢的事，便微微点头：“都是托红玉娘子的福。”
桑麻这才瞧见他头上那不起眼的玉冠，他掌眼一看，买下半间铺子不成问题，却说的仿佛真是因她才吃到最好吃的食物，看到最好美的风景。不由得看了红玉一眼，她倒是坦然自若，桑麻扯出一丝微笑，端着茶抿了一口。
小二又把点的吃食悉数上来，扬着声音道：“客官轻慢用——”
桑麻捋了捋袖子，把饼、包子、烧饼等分开，往红玉李季面前挪挪：“快趁热吃。”
“来尝尝。”桑麻说着，自己饮了一大口，酣畅淋漓，随后又把油饼撕开浸在汤里，用勺子压一压。
模样确实难看，不知道味道怎么样。李季喝了一勺，辛辣自喉头直上鼻腔，忍不住咳了起来，白净的脸上瞬间染上红晕。江州擅吃辣，只是这胡椒的味道与蒜姜的味道还是不同。
红玉把茶水往前送送，他在咳嗽声中脸上的红晕又染色几分。
一处小店，确有绝色。
桑麻没想到看起来这么高大的小伙子，喝个御汤竟能这般狼狈，“哟，忘了他是外地人，这汤有些辛辣受不住……”他余光看向红玉，看似懊恼的话语里，表情却是笑着，他一手递给他茶水，一手忍不住去拍他的背，“你们外地人初来此地对什么都不懂，才要更加小心谨慎，别被表象所迷惑了！”
红玉吃着油饼，眼底未见半分波澜。
分明在说御汤，可李季知道对方是话里有话。
“没关系，多吃几次就吃惯了。”李季摆摆手，像是没听懂对方什么意思，顺着话往下说。又饮了一口茶，那茶倒不是先前那般寡淡无味。他学着刚刚桑麻的动作，把胡饼也浸在汤里，冲散一点汤的辛辣。
“你们慢慢吃。”红玉见状放下竹箸，既然他不懂，以后躲着他点就行。
“红玉娘子要去哪里？”李季见她起身，也慌忙站起来，却被桑麻一把拉住，按在座位上，“李郎君，饭还没吃完呢。”
桑麻看起来瘦小的身形，没想到力气那么大，他挣扎了几下愣是没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红玉消失在人群里。
桑麻比他这个生意人还自来熟，一顿饭的功夫，把他和红玉从小相依为命的故事说的有声有色。当然，李季与红玉相识又偶遇的故事也被他尽数知晓。
是夜，桑麻沿着小道绕了几圈，才钻进一条胡同，趁着夜色翻墙而过。不多时，漆黑的屋里亮起一盏烛火。
红玉躲在暗处，向院中看去，月光照在青石板上，晕开一片清冷的银霜，石板缝里几株新生的嫩草，将月影切割。
“放心吧，没有尾巴。”桑麻说道，“再说了，这是你家，我来你家多正常了。”
红玉坐下来，“特殊时期，小心为上。”
“那你还节外生枝救李季……”桑麻嘟囔一句。
“你说什么？”
“没什么，”桑麻虽然不解，但对于红玉行事向来盲从，“按你的吩咐，让他去丰乐楼，假如……就算有人找事也不敢去那里，可以放心。”
“还有呢？”红玉又问。
“他很听话，看起来不是你想的那样。”桑麻说道，“跟宋……”他顿了顿，接续说道，“听起来什么都不知道，现在还夸着人家是个好官呢。他这个人挺老实，都不用套话，你一问他就竹筒倒豆子全说了。”
那些人再无计可施也不会派这样一个生瓜蛋子来。
不过红玉手里的东西，那些人就算不派李季来，可能也会有张三，倒不如这个生瓜蛋子。
李季不像读书人，却有着读书人特有的木讷，问什么答什么，生怕你知道的少了，还会延展，跟桑麻不一样，桑麻是纯话多，忍不住多嘴比较。
李季说他和红玉是在城外遇见的，那时他正被几个流寇打劫，红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把他救下。
桑麻说他和红玉是自小长到大的交情，已经分不清谁救谁。
李季说，他来京师是给贵人做衣裳的，他的一双手能裁出人人称赞的衣裙。
桑麻说，他在京师是变戏法的，他的一双手……不提也罢。
……
李季说，他家在庐山脚下，那里风景如画。
桑麻说，他家就是有红玉在的地方。
李季不说话，闷头把御汤的渣滓喝了精光。最后在桑麻的盛情推荐下，住进了京师最负盛名的酒楼。
桑麻还是没忍住好奇，“你说你好端端的救他干嘛？他看起来倒真像是赖上你了。”
桑麻看人，一向毒辣。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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