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星地》山中何时下雪

8、子弹

　　高宁醒来时，头顶上压着深色的金属天花，被子上落着宇宙的沉郁光线。被褥干燥柔软，散发出一股熟悉的味道......

　　崭新的战机、雪松林、冰原晴空......

　　他花了好一会功夫才想起来自己身处何地。

　　里蓝因的飞船。

　　他的腿、轮椅、里蓝因、甜点......

　　破碎的记忆片段一点点挤进脑海中，思绪愈发混乱起来。

　　他大概是睡了一觉......也不知道怎么睡着的，头疼得厉害。他捂住额头，终于想起来停留在记忆末尾的一幕——里蓝因靠近的脸和湿漉漉的热气。

　　他倏然从床上坐起来，呼啦一下掀开被子。

　　身上还穿着那件白色睡袍，带子好好系着。除了伤痕累累的双腿，没有其他痕迹……没有异样的感觉。

　　他长舒一口气。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敲门声，旋即，这间小卧室的门被打开来。

　　“醒了？”

　　是里蓝因。

　　“想聊一聊么？”

　　里蓝因走进来，在床边坐下，无限银河铺展在他身后，他那柔顺闪亮的金发和挺拔健逸的身形，衬得星光都暗淡了几分。

　　高宁警惕地退到床角。

　　里蓝因苦笑，“放心，不会碰你。”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找到你吗？”

　　里蓝因松驰地舒展身体，用手臂撑住身体后仰下去，说的话轻松自然地从他口中流出来：

　　“帝国和联盟共同研发的跃迁技术出了问题，我想请你和我一同调查。”

　　短暂沉默后，高宁嗤笑一声。

　　“帝国没人了么？”他讥嘲道。

　　“我会按星际猎人的规矩雇你，给你十倍佣金。”

　　这次，高宁哈哈大笑起来。

　　“又来这招？里蓝因，你真以为我还像之前那样好骗？”

　　“结束之后，除了佣金，飞船、战机、武器、房产......你要什么都可以给你，”里蓝因几乎要躺到床上，他仰头盯着天花板，停顿片刻，嘴巴闭上又张开，继续道：“并且，我不会再缠着你。”

　　高宁立刻问：“我凭什么信你？”

　　“我理解。可是你有想过么？如果你拒绝了我，小宁......”

　　里蓝因慢慢转过头，歪斜着身体瞧着高宁，似乎早就料到一般，脸上没有一丝讶异和愠色。

　　“那么就只有一个选择了......“

　　里蓝因本来不想说这些，可是不得不说。

　　“小宁，是我应当问你，你真的以为我会傻乎乎地再放你走？“

　　舷窗外的光线打在里蓝因身后，他的半扇脸颊都隐藏在晦明的暗色中，让那上面不合时宜的笑容显得阴翳。

　　“你知道的，我可以做到，我会让你连房间的门都出不去。”

　　如此平淡轻飘的一句话，却像铁球，碰得一声在房间中长出来。

　　里蓝因看着高宁的神色变化，那双蓝眸逐渐冷却，不再只有轻视和讥讽。里蓝因很满意，

　　“之前你经历过的那些，想起来了么？还是说......其实你也蛮享受那些的，对吧？”

　　高宁脸上的表情疾速变化，由白到红，再转为铁青。最终他猛然抬手，狠狠给了里蓝因一巴掌。

　　里蓝因心下了然，高宁同意了。

　　那是唯一一条路，高宁别无选择。

　　里蓝因摸了摸脸颊，那里略有些酥麻胀痛，好不舒适。

　　然而，这时的二人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子弹已然上膛，不论目标是谁，它总会击穿某个人的头颅。

　　或许，如果高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他宁可永远被锁在里蓝因的飞船里。

　　里蓝因高兴地扑进高宁怀中，笑得灿烂，带着孩子气的撒娇：“别生我的气，小宁，我需要你。”

　　他抬起手，按在心口，眼神熠熠生辉：“你留在我身上的‘勋章’，扑通扑通直跳呢。”

　　......

　　队长格雷别在前胸的一级军官勋章上的血渍已经干涸。

　　那是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来的，敌人的子弹擦着飞过，留下一道大口子。现在，那里被他从袖子上扯下来的布条胡乱包起来，洇出一团深红色。

　　格雷背靠在树干上，天寒地冻，呼出的热气凝结成白色的哈气袅袅上升。敌人就在附近虎视眈眈，格雷连忙屏息。就算伤口剧痛，他也不敢大口喘息，将铁锈味的呼吸硬生生压在胸腔里。

　　他们为了能够按照既定时间抵达能源塔，在风雪停歇的清晨便出了山洞，一路沿着河床前进，谁知雪地冰雾弥漫，视野不佳，他们被埋伏在半山腰的敌人袭击了。

　　原本十几人的队伍，眨眼间只剩下不到一半。

　　他们从枪林弹雨中死里逃生，撤退到敌人对面的这座山包。格雷撇过头清点人数，这些年轻的士兵们面色凝重，同他一起蹲在雪地里，好在他们都只是有些擦伤，并不像自己这般严重。

　　尚不知道敌人的具体位置，雪地吸声，林间静得可怕，他们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格雷单手握拳，示意众人看他。格雷先是指了指从鼻孔冒出来的哈气，旋即抓起一捧雪塞入口中。

　　众人瞬间明白他的意思，便也照做，各自含住雪块。

　　格雷点点头，再次握拳，将拳头放到面前，接着五指张开。这个手势意味着“分散行动”。

　　这次，众人却迟迟没有动作。

　　格雷身负重伤，若单独行动，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恐怕凶多吉少。剩余的士兵们直勾勾盯着队长，一个劲得摇头。

　　格雷皱起眉头，又一次握拳，用力张开手。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血污和冰碴，凝结着冰霜的睫毛之下目光炯炯，从士兵们脸上一个个碾过。

　　手掌定格在空中，没有收回。

　　士兵们已经眼含热泪，军令如山，必须服从。此番境地连告别的时间也没有，他们望着格雷，又互相对视一眼，背起武器四散开去。

　　奥斯汀选择沿着山腰前行，然而正当靠着一处大石头休息之时，啪哒一声脆响，额头边上的石头应声碎裂，石片四散，一枚弹孔赫然出现。

　　有人在狙击！

　　奥斯汀一个翻滚绕到石头另一侧，不等他喘口气，竟然又有一枚子弹咻咻飞来，距离他的脑袋只有一个指节的距离。

　　冷汗顺着他的脖颈直流，皮肤接触到冰冷的寒气变得滚烫异常。他又接连几个翻滚改变位置，动作狼狈，积雪被他翻得四散飞扬。然而无论他换到哪边，总有子弹追击而来，仿佛有一只死神之眼锁定了他，不肯放过。

　　“这边！”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大喊，奥斯汀只觉衣领被人拽住，整个人向后栽去。

　　高宁一个飞扑把奥斯汀压在身下，头顶上嗖嗖嗖地飞过一溜子弹。

　　“阿列克！”奥斯汀惊喜地叫道。

　　高宁立刻捂住他的嘴巴，示意他别出声，跟自己走。

　　二人猫腰疾行，借着树根处的积雪遮掩行踪，直到估摸着离开了子弹的射程范围才停下来，一屁股瘫倒在雪地里。

　　“多亏了你！那帮家伙到底是躲在哪里......”

　　高宁卸下背上的狙击枪，拉着奥斯汀在雪松后卧倒。

　　他原本去往了山顶，一路上一直留意着对面山头，果然抓住了一闪而过的镜片反光，因而明确了敌人的位置。他大概是和奥斯汀本就距离不远，才能听到声响及时赶来相救。

　　二人不敢贸然前行，于是趴在雪地里守株待兔。不知不觉松林间又开始飘雪。

　　漫天雪花无声无息，悠然飘落，好似一个个赴死的亡灵。

　　在纷纷扬扬的雪片间隙间，高宁终于再次从狙击镜中发现了那支帝国小队。雪越来越大，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一下不成功便成仁，再没时间犹豫，高宁微调枪口，挑中了帝国小队中的那个穿风衣带帽子的高个子，眯起眼睛，扣下扳机。

　　子弹穿透空气，穿透雪片，和雪松林擦身而过......击中了！他从狙击镜中看到高个子捂着胸口倒下去。

　　然而那敌方小队显然不是等闲之辈。高宁这一枪才落，对方便锁定了方位，子弹呼啸着反击过来。

　　高宁快速闪身躲在树后。

　　“我们得从这撤离！”

　　他一边探头观察敌人的动向，一边将手伸到身后去推奥斯汀，结果这一摸却摸到了一手的温热。高宁心头一紧，猛然扭头，只见奥斯汀已倒伏在雪地里。

　　鲜血从他胸前的血洞里汩汩涌出，哀切地蒸腾着热气，在雪面上扩散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

　　冰冷的雪花扑在高宁脸上，迅速融化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