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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小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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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天亮了。天空泛出一层毛茸茸的昏红光线,许是陨石坑里笼罩着的毒气的原因。明明看不见太阳,可到了白天气温还是会升上去。高宁和老头爬出洞穴。整个盆地像蒙在一层花红的厚棉被里,空气胶凝,又浓又热又闷。
今天他们必须去更远的区域。附近的虫子早被翻找殆尽,连垃圾深处的缝隙里都不见一只。
才翻过一个山包,还未走近,他们便听见下方传来一阵梦浪放荡的笑声,唐突地挑破浓烈凝滞的热空气
老头立刻压低身子,把高宁拉进几只翻倒的大铁箱后。两人趴伏着,透过裂缝往山包下看去。
七八个身影,在灰尘里乱舞。一个个又黑又瘦,骨骼突兀,轻灵异常。都不过孩童模样,十来岁光景,可一张张脸上没有童真稚气,呲牙咧嘴活像野兽。老头贴在他耳边,低声道:“不是被流放出来的,就是盆地里□□生出来的孽种。”
在这样的地方能孕育生命,已是奇迹。大多数孩子出生起便无父无母,在毒尘与饥饿里挣扎。
那群孩子围成一个圈,圈中央蜷着一个更小的身影,小黑狗般似的,几乎要同地上的泥巴融在一起。若不是眼睛偶尔一动,根本看不出来是活物。
外圈的孩子们叽叽喳喳尖笑,朝着中间这个丢石头,甚至还有人朝着他脱裤子。
老头眼尖,瞧见还有人拽了绳子来,他指给高宁看。
“他们拿绳子来了,一会估计就要动刀......”
“动刀?”高宁无法相信。
“这么个小羊崽,你以为他们就拿他取乐这么简单?”老头比划着,“当然是要下刀,吃了他。”
果然如他所言,不多时,那群孩子便四散开去,四处翻找趁手的工具,只留下中间那个被尼龙绳五花大绑、蜷缩在地上的小小身影。
这小羊崽浑身脏污,不着寸缕,比其他孩子们还要瘦小一圈。他虚弱得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出气多进气少,胸前的排骨痛苦地起起伏伏着。然而,尽管如此,满面黑泥,他的眼睛却仍明亮得骇人。隔着这么远,也瞧得见是一双黑晶晶的眼眸,宛如打磨过的玻璃珠。
而奥斯汀,也有一双同样漆黑的眼睛。
入读军校的第一年,高宁因成绩优异被分进A班。A班里的大多数同学都是高级长官的子嗣,他们组成了所谓的兄弟会。高宁性子寡淡,只埋头苦读。一个孤儿院出来的穷小子竟敢不来阿谀奉承?这群后代哪里受过这样的冷遇。他们强行将他拉入兄弟会,借着“入会试炼”的名头,一群大高个把十来岁营养不良的高宁摁在训练场的器械房里暴打。
当时的高宁已是半条命吊着,有人踩住他的后脑勺,他半张脸死死压在地上。满嘴都是血,呛得他直咳嗽。在扬起的霭霭灰尘中,器械房的大门砰地被撞开。伴随着明亮的月光,当时担任新兵卫生部部长的奥斯汀手握扫帚,带着一群人冲了进来......
等到高宁回过神来,他已经翻过了铁箱,朝着山包下的那个孩子跑去。
“喂!!你个小鸡子,你疯了!”老头在身后嘶哑着悄声大骂。
趁着那群孩子们不在附近,高宁拽过地上的小家伙,夹在腋下,拔腿狂奔。
当晚,他们回到洞穴里,老头的手里多了个脏兮兮的玻璃瓶,他将它晃到高宁面前。
“那帮小混蛋藏着的,正巧叫我摸了去,今天真是收获颇丰。”老头嘿嘿笑着。
瓶子里的浑浊液体激荡着,劈劈啪啪打在焦黄黏腻的秽迹斑斑的杯壁上。
老头勾了勾小羊羔的下巴。
“下酒菜也有了。”
高宁将那孩子护在身后,从身上摸出几个虫饼递给老头。
老头当即不乐意起来,挥着木棍拐杖,瘦削的手臂同样像根枯枝,两根树枝颤巍巍的,劈劈啪啪地抗议。可这段时间的相处,老头怎能不明白,这个小鸡子并非寻常人物——身手矫捷,头脑机敏。老头虽说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但终究没能力与他硬碰硬。
老头也只能缩在洞穴一角生闷气,他就着泥巴饼,撬开瓶塞猛灌,哀怨地偷睨着另一边那个鲜嫩的小羊羔。哼着变了调的联盟国歌。
小羊羔不知是不是受了什么暗伤,只是一味在高宁怀里昏睡。
高宁覆在这孩子的背脊上,枕着那一棱一棱突出的脊骨挨了一夜。等到清晨再次睁眼,他才恍然发觉:整夜间竟没听见老头惯常的鼾声。
他缓缓转头,只见老头竟倒伏在地。急忙爬到老头身侧,他才发觉老头已死了多时,满脸灰白,嘴角涌出的白沫早已凝住,混杂着未尽消化的虫饼残渣,散发着酸腐的气味。
老头被自己的呕吐物活活呛死了。
高宁合上他沟壑纵横的眼睑,叹息一声。他将老头拖出洞穴,找了处较为干爽的地方埋了起来,最后为他唱完了那段联盟国歌。
......
“你叫什么?”
返回洞穴,高宁把老头的破烂马褂套在小羊羔身上。那马褂又肥又长,当啷到大腿处,快够给这小子当裙子了。
高宁又用仅剩的一点水打湿了衣服下摆给他抹了把脸,这下露出一张清秀的瓜子脸来,轮廓柔和,五官秀气,配上一双上挑的桃花眼,倒真有些叫人分不清性别。
小羊崽不知道在想什么,眨巴着大眼睛瞧着高宁,黑亮的眼珠滴溜溜乱转。高宁塞给他虫饼,他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吃过东西,双手捧过来就是一大口。泥屑窸窸窣窣只往下掉,他鼻尖下巴上都沾上了黑渣渣。一个虫饼三两下就啃得一干二净,他还不忘捏起腿上的碎渣,津津有味地抿进口中。
高宁又问:“你叫什么?有名字么?”
咕噜咕噜,小羊羔突然笑了起来,发出一连串快速清脆的笑声。
“yu......yu......”他倏地中断停下来,一双眼睛睁得老大,重复着这个单音节。
“这是你的名字?”
小羊羔摇头晃脑,乱糟糟纠结成团的黑头发随着他的动作摆动,看起来像是在点头。
“yu......那就先叫你小玉,好么?”高宁朝他笑道。
小羊崽怔怔瞅着高宁,跟着他重复:“小——玉——”
高宁揉了揉他的头发。
“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来的么?”
他思索了片刻,说道:“妈......妈妈......”
“你跟你妈妈来到这里的?”
“妈妈推车......推车,去拉石头,她不让我乱跑,可是太黑了,我好害怕,我想去找她......然后,那些坏蛋、坏蛋就抓住我,还有妈妈......”
小羊崽说得咕噜咕噜、断断续续,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瘦棱棱的肩胛抽搐着。
“小玉,”高宁按住他的肩膀,说道,“那你妈妈还在这里吗?”
他点点头。
“你还记得她在什么方位吗?我带你去找她,可以吗?”
高宁瞧他又一连点了好几个头,便信以为真,牵着他的手出了洞穴。
直到他跟着小玉的指引一路翻山越岭,来到一处不见人烟的低洼地,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眩晕的暗红光线,浑浊的热气沸腾。
只见杂乱的各色垃圾之下,露出几缕黑头发来。高宁起先还没认出来那是头发,还以为是什么篷布纤维,小玉一下子挣脱他,蹦跳着扑上去,蹲在上面,指着隐藏在缝隙里的东西,大喊:“妈妈——”
高宁弯腰看去,垃圾掩藏之间,赫然是一截断臂,而小玉赤足踩着的分明是人的头发。
高宁立即要拽走他,可他却拼命挣扎起来。
“妈妈——妈妈——”
他的呼叫愈发大声、悲切起来,变成了嚎啕的哭喊。原本寂静的天地,满天满地的凝固的红云,被他这一喊都跳动起来。
高宁担心再让他这样闹下去,会招来其他强盗汉。
“小玉,别叫了!我们先回去——”
一阵大风忽起,掀起漫天的尘沙。
高宁猫着腰,一手拽着小玉,一手扶着地面上凸起的垃圾,才勉强稳住身体。
他们的头顶上,一艘硕大的、纯黑色的战机凭空出现,顶满了天地。
尘风猎猎,战机的侧面机门升起,天地苍玄,机舱内同样一片昏芜,凶狠地野风中,舱内绰绰闪出一个人影。那人一席黑色大衣,一头银发,顺滑光洁,长及腰间,宛如肩头披着一扇月光。一双灰绿色的鹰眼金属雕制的一样,自上而下审视。
他看到那人薄唇张合,似乎在说:
“带走。”
......
“唔——!唔——!”
高宁的眼前蒙着布条,嘴里也塞着个圆滚滚的东西。他的双唇无法闭合,只能发出呜呜的叫声。黏糊糊的口水顺着嘴角往外流,沾湿下巴,又滴落在地面上。
双手双脚都被绑住,束缚得极紧,细密的绳索深深勒进皮肉。他稍微用了些力气,结果却一头栽下来,磕得七荤八素。
一片漆黑中,其他感官格外敏感,他听到了不远处传来吱呀一声开门声,接着是很轻微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不紧不慢,由远及近,最终停到自己面前。
高宁的心提到嗓子眼。他能感觉到面前有人,那人周身带着干燥冷冽的味道,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若一道游魂。
高宁嘴里发出更激烈的呜呜声,想要挣脱绳子。他感受到一股烟雾一样的视线萦萦绕绕,落在他的身体上,似乎在端详他。那视线又像带刺的藤,顺着身上的绳子攀爬,让他麻痒难忍。而这东西是人是鬼,他却无法探究,只能被动地束缚在一片漆黑里,像屠宰场里的牲畜一样。或许他面前正是一片染血铡刀。
猝不及防地,眼前的布条被猛然扯掉。
高宁面前,是一张锋利的脸。
眉眼狭方凌厉,鼻梁修挺,薄唇紧抿。披落肩头的头发一丝不乱,看似银白,细看却是极淡的金色,如霜雪覆金,冷光流动,不怒自威。
他一双灰绿的眼睛钉在高宁身上,上下打量。
什么烟雾什么刺藤,那种视线,根本就是钉子。深入肌肤,划出一道道皮血淋淋的、开肉绽的口子。
高宁被那样怪异的眼神盯得发毛,一时间竟也忘记继续挣扎。
那人接着扯掉了堵住他嘴巴的东西,将那个湿漉漉的东西丢到一边。
“叫什么?”简短利落地问话。
“小玉呢?那个孩子呢?”
高宁回过神来,四处张望,顾不得别的,张口便问小玉的下落。
男人沉吟片刻,似乎对高宁的激动反应感到讶异。
“他还活着,脱水严重,正在疗愈舱里。”
高宁胸口一松,长出一口气。
“现在可以回答我了?”男人颇有耐心,重新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高宁心念急转。脑海里浮现出洞口那台破旧发动机,斑驳外壳上模糊的字迹:大卫牌·尘硝材质……
他答道:
“我叫卫尘。”
男人蹲下来,“你好,卫尘,我们曾见过一面,你还记得么?“
高宁想起来了,是角斗场,观众席上,那个和周遭一切格格不入的、隐匿在黑暗中的人。
“为什么抓我?”
“你在角斗场上的表现令人印象深刻。”男人语气淡漠,不带任何起伏,“我没想到你在焦沙也能活下来,这确实很出乎意料。”
男人面无表情地落下一长串话,随即伸出手替高宁解开身上的绳子。一双大手苍白劲瘦,冰做得一样,逐一拨开粗糙的绳结。绳子扑簌簌落地,像是褪去一层网壳。
男人领着他走到疗愈舱前。
舱体内,小玉正在安睡。暖橙的光线缓缓闪烁,更加衬得外界寒意逼人。
高宁赤足立在舱前,呼吸打在弧形玻璃上,模糊出一片白雾,瞬时又氤氲成水痕。他抹掉那层湿冷的痕迹,玻璃的反光里映出另一张脸。
那人高大漆黑的身影悬在他身后,如同沉钟将他整个罩住。
和高宁莹蓝的眸子重叠的,是男人灰冷的眼睛。
如同雪松林里两团碧荧荧的野火,寒风吹拂,风烟燎燎,灼烧在高宁身上。
在高宁看不到的更深的暗色中,那双眼睛隐伏着悲悯,潜藏着某种急切而执拗的追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