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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焦沙 ...

  •   那些人没想到这个瘦长的小子居然能在那肉山一样的大汉手下活下来。

      活下来又能怎样?

      不安分的瘦老鼠,估计连矿车都推不动。

      毫无意义的决斗,拿命换来的胜利,什么也代表不了、改变不了。

      如果非要说,最多就是让他避免了快速地死去。

      活下来的高宁被丢进了一个新世界。

      ......

      焦沙,覆苍星最大的矿物沉积区。

      由于不完全的挥发,覆苍上空终日积着一层灰沉沉的垢云,不见阳光。百分之八十的地表被漆黑的大颗粒粗砂覆盖。一望无际的黑砂之下,密藏着星际航行时代最重要的矿物燃料——类烯晶。

      类烯的开采被严格管理起来,在远离开采区,焦沙的边缘,有一处盆地,大概是几百年前被小行星撞击留下的陨石坑,小行星残留的物质让这里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存在引力,把星际间的残骸一件件拖拽而来。久而久之,荒凉之中便积累起一座垃圾山,是宇宙遗忘的坟场。

      飞船残骸、武器碎片、星体残留......诡异地填满了在这处盆地。日积月累,或是锈蚀成破铜烂铁,或是互相作用,杂糅成有毒的泥巴块。

      这里本不该有生命,但有一群无处可去的乌合之众,他们被从矿区赶出来,蠕动着占领了这处陨石坑。

      陨石坑和毒垃圾,是他们的温床,也是他们的围篱。外面的那群人懒得打扫,让他们在污浊里自生自灭。

      高宁已经来这里一段日子了。天空总是污暗的,低低压着黑云,他只能凭借着微弱的光线变化以及气温变化来区分白天黑夜。

      一段昏然的日子。一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动物世界。

      高宁刚被扔到盆地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伤,几天水米未进。他将自己塞在半个残破的机箱之间,连抬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大部分时间都在昏迷。

      独腿老头照例来找食物,在层叠的板材之间看见一只手臂,还以为今天撞大运有肉吃了,扑拉着翻开,才瞧见一个完整的人。当下老头更高兴了,从腰间抽出用铁板磨成的坎刀,朝着四肢就要砍。

      高宁及时睁开眼,把老头下个半死,眨巴着昏花的浊眼。这哪是什么尸体,分明是个还喘气的年轻小伙子,跟自己的大儿子差不多年纪。他久违地想起来了已经忘记的大儿子的脸。老头做了很久的心理斗争,最终放下了刀。

      老头打着赤膊,一身嶙峋排骨,下身是条已经看不出颜色和材质的短裤,屁股蛋处摩得油光光的,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

      左边的裤管空荡荡的。老头靠着一根木棍当拐杖,仅剩的左腿又黑又细。他弯腰捡东西的时候,整个人就像猴子一样斜斜地攀在木棍上,全身的重心压左腿上,右腿根部的那块大骨高高昂起,裤管下露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皮肉堆叠的肉球。

      独腿老头给高宁灌了点水,喂了些虫子做的泥巴饼。

      第二天高宁彻底清醒过来,老头就带着他翻垃圾、找食物,教他如何过滤污水,如何分辨无毒的虫子,如何做泥巴饼,如何躲避其他活着的人类。

      “那些人长着人的样子,却比毒虫子还毒。”

      高宁从来不是养尊处优的。但不管多苦多累,他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在一种秩序里。在军校就遵守校园的秩序,后来上了战场,秩序变成了由长官制定的战术和由长官下达的军令。

      在边缘星域当赏金猎人的时候,那也有秩序,有猎人和买家之间不成文的行规。

      但到了这里,一个空荡荡的、毫无生气的大血池,让他想起战役结束后的那个时间。这个死寂绝望的短暂时间在这个深坑里被无限拉长了。

      他们偶尔能看见战机嗖嗖地掠过天空,起初他吓了一跳,以为是帝国和里蓝因找来了。老头咧起嘴大笑,露出一嘴七扭八歪的黑牙。

      “帝国那帮狼狗们找不到这里来,是矿里那群人。”

      类烯价格一向高昂。战时,无论帝国还是联盟都紧缺到一箱难求。如今战争落幕,百废待兴,类烯更是成了稀缺中的稀缺。那些人无法直接卖给帝国,但分销的门路却有一万种。战后边缘星域遍布形形色色的黑市,货在黑市上卖,钱在黑市里花,简直再方便不过。

      独腿老头其实也就知道这些了。还在矿区里的时候,他不过是最低等级的劳工,一次晚上饿极了从主管那里偷吃偷喝被抓个正着,一顿毒打后就被扔到这坑里来。

      气温冷下来,老头套上汗衫,带高宁爬回了他们的地堡巢穴。这是老头之前亲手挖出来的,四周用板材围起来,木头板、金属板、还有塑料软布......各种各样,颜色不同,大小不一,马赛克一样糊在四周的泥土上,倒别具一格。

      只是这巢穴里潮气熏天,充满了一股奇异的沉浊浊的土骚味。

      老头从土里刨出来这巢穴的“台灯”——两颗萤石。

      这种发光的石头在这野蛮的流放地可是珍贵地不得了,老头又是如何得到的呢?

      “从一个尸体的□□里挖出来的。”

      “那倒霉蛋把石头藏在那里,就为了不被盆地的强盗们生抢去,却没想到那些畜生气急败坏,趁他转身,将磨得尖锐的钢筋掷进他后脑。”老头描述地绘声绘色,声音一会高一会低。

      “这人当时还能走呢,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估计是感受到了后脑勺上一坠一坠的,他想往后伸手去摸,但倒霉的家伙没站稳,直接往后倒下去。然后——那钢筋就直接从这,”老头停下来,指了指自己的眉心处,“就从这,直接穿出来。”

      “他大概没有立刻就咽气,那群强盗幸灾乐祸,用钢筋把整颗脑袋像西瓜一样搅烂了。啧啧啧......”老头摇头晃脑,“真是叫那群人吃上顿美餐......骨头上的碎渣都啃的一干二净。但你知道,唯独、唯独□□那一块肉没人动。”

      老头一边描绘他如何捡了这个大便宜,一边斜睨着高宁。

      “你这小鸡子,怎么总是一副冷呆呆的傻样子。”

      高宁低着头,从铁皮罐里抓出一把黑虫,手掌一捏,噗叽作响,粘稠的汁液糊了满手。他换了另一只手抄起一撮泥巴,两只手上下揉合,挫出一张扁平的饼子。

      老头轻哼一声,抢过来他手里的泥巴饼。

      “做饼子的手艺倒是越来越不错了。”

      高宁另捏了一张塞进口中。

      虫子里有的尚是幼体,有的半生着翅翼。他能尝到那一节一节光滑的皮肤,以及破碎了的翅膀硬片。焦糊的苦味和扎呼呼的涩味搅在舌尖,被唾液重新滚成一个球,最后咕咚一声,沉进胃里。

      伴随着老头没完没了的故事的是外面或远或近的鬼哭狼嚎声。估计是老头口中的那些强盗,这些人昼伏夜出,夜凉时分便四处觅食。

      深夜,老头的断腿又疼起来,他弯腰曲背,缩成一团。背上鼓起来个大包,像带着个龟壳。他的声音逐渐含糊下去,变成哎呦哎呦的哼唧声,断断续续地,最后变成闷响的鼾声。

      高宁把萤石重新埋进土里。黑暗中,他那双蓝眼睛一直睁着。

      他想起老头平日里的絮叨,那是老头心头上萦绕的乌云,只要他脑子空闲了,这股乌云就盈盈绕绕地飘出来。

      战争打响前的老头,在联盟境内的一个农业星上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稳生活。战争后他被强制收编,去了前线服兵役。待他在前线炸断了一条腿后返回家乡,他那栋小石楼塌了一半,门前的水田成了干涸的泥地,整个家中积着厚厚一层灰尘,空无一人,老婆和两个孩子不知所踪。老头心里纳闷,起初还以为他们去避难了。人有三急,他就先去田里方便,这一方便才看到,枯萎腐烂的水稻田里,枯萎的茎杆重重叠叠、东倒西歪地零落着,它们后面的泥塘里鼓着几个小包丘。他随手扯下麦秸秆去戳,小包丘上的泥巴剥落开去,露出一颗人头来。

      脸上的皮肉都已经融化进了泥巴里,黑乎乎的分不清是肉还是泥,让他一戳便扑啦啦往下掉,下面是森森白骨,空洞的眼眶直勾勾望着他。沾泥的一角粉色布料勉强可辨,上头印着雏菊花——正是记忆里女儿常穿的睡衣。

      他在水田另一处土包里又翻出了妻子的尸体。

      最后,在田埂尽头,他找到了儿子。孩子双手死死攥着一柄手枪,子弹从口腔穿进后脑,面部炸开了花。在他对面的墙壁上,有一行血字:

      “帝国士兵辱我母亲和幼妹,无颜独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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