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幸福童话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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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雨刚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味，这味道混入地面蒸腾而起的污浊水雾，热烘烘，沉甸甸地黏在贫民窟每一个人的皮肤上。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欲坠，沉重得像一块吸饱了脏水的劣质绒布，将整座城市死死捂在令人窒息的闷热里，透不出一丝喘息。
一辆明显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通体哑光的黑色轿车，粗暴地碾过积水混着油污的泥泞小路。
尘土飞扬，瞬间将那沉郁的车身泼溅得斑驳淋漓。
轿车隔绝了外面那股混杂着铁锈，污泥的空气，只留下车内循环冷气带着淡淡皮革和香氛的味道。
后座的田雷紧抿着唇，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真皮扶手，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不悦。
前排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声音干涩：
“田公子…董事长说，既然选择留在公司了，有些过去该断就得断干净了。”
司机的喉结艰难地滚了滚，“尤其像您今天去的这地方…以后就别再回了。”
田雷鼻腔里溢出一声极轻的冷哼。
“呵。”
他的视线纹丝不动地焊在窗外飞速倒退的令人作呕的破败街景上，没在吐出半个字。
印着巨大华策药业蓝十字标志的移动食物分发点前，一群衣衫褴褛，脸颊凹陷如骷髅，眼眶只剩下两个空洞的，勉强还能称其为人的生物正在撕扯推搡。
枯瘦的手臂像一截截灰败的树枝痉挛般地伸向铁质窗口，争抢着那团被推出来的，黏腻得泛着可疑油光的糊状物。
他们是沉在城市最底层的渣滓，连“活着”这念头都嫌沉重。
支撑这具行尸走肉的，不过是华策药业每日施舍的混杂着精神药物的那一口粘稠泔水，吊着半口游丝般的活气。
自杀、暴毙、遭人打死，或是饿死……
——城市里层出不穷的各种死因的尸体，就这样被华策药业无声无息地回收碾碎，最终搅拌进这口巨大的食物机器里，化为窗口那团黏腻的糊。
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那糊状物里究竟搅进了多少副下水？
到这份上，怕是连人肉的腥膻味儿都咂摸不出来了。
田雷的目光掠过去，没有丝毫停留，眼神里连鄙夷都嫌多余。
再往前开，轿车碾过坑洼的水泥路，驶入了所谓的“平民区”街道。
这里的空气似乎稀薄了些，铁锈味被一股廉价的消毒水气味冲淡，却依然令人窒息。
少了贫民窟里那种赤裸裸的为生存而撕咬的原始疯狂，多了被规训后的，深入骨髓的麻木和精疲力竭。
街道狭窄而拥挤，两旁不再是完全坍塌的棚屋，而是挤满了低矮方正的混凝土盒子，外墙灰扑扑的，布满雨水冲刷留下的污痕和零星的早已褪色的商业涂鸦，破碎的窗户大多用塑料布或硬纸板潦草地堵着。
整洁是谈不上的，只能说是一种被勉强维持的摇摇欲坠的秩序表象。
行人大多穿着灰蓝土黄等黯淡耐脏的制服式衣物——那是服务于两大公司底层流水线或基础服务业的标识。
他们步履匆匆，眼神低垂着，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
偶尔能看到几个老人坐在门洞阴影里的小板凳上，一动不动，浑浊的眼睛望着同样浑浊的天空，仿佛已经石化。
商店的橱窗蒙着厚厚的灰尘，里面陈列的东西同样乏善可陈：印着华策药业商标的合成食品，基础维生素片，绯花娱乐旗下三流偶像团体的廉价海报和劣质周边。
塑料人偶的笑容在灰尘下显得格外诡异。
墙壁上巨大的公共屏幕是这里最光鲜的存在，正循环播放着绯花娱乐当家小生——偶像郑朋的最新宣传片。
屏幕里，他笑容温煦，眼神纯净，穿着光鲜亮丽，在虚假的阳光下奔跑，与屏幕外灰败的现实形成刺眼的对比。
屏幕的光打在某些驻足观看的行人脸上，只映照出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被催眠般的茫然。
田雷的视线一闪而过,随即就被突兀的指责声吸引了。
“昨…昨天就涨了一贝朗！今天怎么又涨了一贝朗？！”
路边一个简陋棚屋改成的商店门口，一个干瘦得像芦柴棍的男人死死攥着几张油污的破旧纸币，嘶吼声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
金属网格柜台后的售卖员连眼皮都没掀开，吐字像扔石头：
“不买就滚。”
话音没落，旁边棚屋里猛地冲出几条壮硕的人影，铁钳般的手粗暴地钳住男人的胳膊和脖子，将他拖死狗一样狠狠掼在泥泞肮脏的墙角。
拳头，皮靴底沉闷地砸落，噗噗作响，像在捶打一个穿着衣服的腐肉，男人连哀嚎都未来得及发出，就被口中的血水呛了回去。
几步之外，两个挂着警徽的身影随意瞥过这幕街头剧码，脸上连一丝涟漪都懒得欠奉。
他们调转方向，脚步轻快地拐进旁边那家挂着“绯花娱乐”霓虹招牌的门店。
几个身着丁字裤,脸上涂着廉价油彩的女人立刻扭动身躯围拢上来，僵硬的媚笑堆在浓妆下。
她们亲昵地拉扯客人，转眼便消失在弥漫着劣质香水味与炫彩灯光的门洞深处。
车轮碾过污水坑，哗啦一声。
这座城市和往日，没有丝毫不同，一切都被“华策药业”和“绯花娱乐”两大财阀的触须牢牢掌控。
它们操控着饥渴与满足的神经，瓦解着愤怒与反抗的意志，钝化着痛苦与绝望的感知。
在这庞大的运行的城市机器之上，确保每一个齿轮都只能麻木地，永不停歇地转动下去。
死寂是底色，绝望在化脓。
田雷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指尖擦过感应区。
一声轻响，车窗隔光帘无声拉起，将那幅浸透了污秽，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浮世绘决绝地隔离在外。
车子碾过最后一段坑洼的水泥路，驶进一个森严的卡点。
岗亭由漆黑的花岗岩砌成，像座微型堡垒扼守着连接富人区与平民区的咽喉要道。
身着笔挺制服的军人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仔细核验着车牌与司机递出的特殊通行证。
确认无误后，他微一颔首，沉重的金属路障便无声升起。
车外的景象骤然撕裂。
该用什么话语去描摹这样的世界呢？
一半是阴影里的地狱，粘稠污浊，像一块永不愈合的溃烂创口。
另一半则是天堂，摩天楼森林沉默矗立,霓虹闪烁,在灰暗天光下兀自璀璨，冰冷而耀眼。
极致的繁华与刺骨的荒败，仅隔一线。
车最终停在一栋通体深色，线条冷硬如刀削的大厦前。
"华策药业"四个字高悬在夜幕里。
车门无声滑开的刹那，寒风卷着城市的尘埃与湿气灌了进来。
田雷整了整领口，脸上那点残余的情绪被迅速抹平，换上一种近乎冷漠的得体。
他踏入大厅，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他修长的身影。
“田先生。”
身旁早已等候多时的秘书微微倾身，递过一个纤薄的文件夹，带着职业化的恭敬。
“年会三分钟后开始，绯花娱乐那边也按惯例安排了招待,这次是几个他们力捧的新面孔。”
田雷的目光并未在文件夹上停留，只几不可察地颔首，步履未停，径直走向电梯厅。
老操作了。
他心知肚明。
不过是绯花娱乐精心豢养，包装得光鲜亮丽的一群娼妓罢了。
绯花娱乐利用那些偶像来接近华策药业的高层，在床笫之间的风月局里，套取些不痛不痒的机密和情报。
这并不是最要紧的。
助理快步跟上，压低声音继续汇报。
“董事长要亲自发布最新一代的呼吸道药品，同时宣布总经理的人事交接。”
……
年会大厅位于这座摩天大楼的顶层。
厚重的电梯门一开，声浪与光浪便汹涌而来，将楼外的铅灰与死寂彻底隔绝。
恰到好处的光线在厅内流淌，既不明亮到刺眼，也不昏暗到暧昧，勾勒着衣香鬓影和觥筹交错的轮廓。
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香槟气泡破裂的微酸，顶级雪茄的醇厚，高级香水交织的复杂前调，以及食物保温台散发出的，过分精致的食物香气，那是华策药业引以为傲的高级食品线产品。
田雷甫一出现，便有几道目光精准地投来，带着猜测与疑惑。
他神色淡漠，随手从侍者托盘中取过一杯香槟，浅金色的液体在剔透的水晶杯中晃动，映着他毫无波澜的眼。
如鱼入水的应付了几个必要的寒暄，应酬的话语十分简洁精准，笑容点到即止。
目光扫过人群，掠过那些在权贵之间轻盈穿梭，绯花娱乐安插进来的 “新面孔”。
他们确实年轻鲜亮，带着被流水线打磨过的无可挑剔的魅力，眼神或亲昵或诱惑，却都空洞地浮在表面，像橱窗里华丽的塑料模特。
他感到乏味。
一丝倦意悄然爬上田雷的心头，他下意识地想寻找一个不那么吵闹稍显僻静的休息之地，等待一会儿发布会的开始。
视线巡弋，最终落在大厅边缘一处落地窗旁的角落——那里摆放着一张深色的单人沙发，是个好位置。
只是，已经有人捷足先登。
一个年轻人安静地坐在那里。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浅色西装，与周围过于浓烈的华丽相比，显得有些素净。
水晶吊灯的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柔和干净的轮廓，精心打理过的发丝带着一种少年气的柔和。
是绯花娱乐的人吧。
田雷想，但他与众不同。
他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举着酒杯四处游走，也没有刻意展露谄媚的笑容。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微微侧着头，专注地看着窗外那片被铅灰笼罩的城市森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田雷的脚步，无声地顿住了。
脑海中一闪而过那幅模糊的广告画面。
郑朋，这个名字浮现出来。
他们二人现实中从未见过。
那个此刻安静独坐的身影透出一种奇异的，未经污染的纯净感，像浑浊泥潭里意外发现的一颗莹润的白莲。
在这样的世界，竟然还会有这样的人。
一丝难以名状的好奇，或者说，是对这突兀的“纯净”的探究欲，在田雷心中悄然升起。
他端着酒杯，脚步自然地朝着那个安静的角落走去。
直到田雷的身影几乎笼罩了沙发前的光线，郑朋才仿佛从窗外的世界中惊醒。
他身体微微一颤，像是受惊的小动物，迅速转过头来。
那双眼睛，在近距离下清晰地映入了田雷的视线。
很大，很亮。
瞳仁是清澈的浅褐色，此刻带着一丝刚刚回神的茫然和猝不及防的惊愕。
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点懵懂的干净。
“抱，抱歉…”
郑朋慌忙站起身，动作间是青涩的局促。
“我……我挡着您了吗？”
清亮悦耳的声音不易察觉地紧张微颤，白皙的脸颊也浮起一层极淡的红晕。
田雷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心中那点探究的兴趣被证实了。
确实像个不谙世事，误入大人世界的男孩。
这份真实的慌乱，与周遭的虚与委蛇形成了鲜明对比。
“没有。”
田雷开口，声音平淡。
“只是看你一个人坐在这里。”
他的目光落在郑朋刚才凝视的窗外。
“在看什么？”
郑朋顺着他的目光也望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仿佛凝固了的城市天际线。
他沉默了几秒，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再抬眼时，那份懵懂薄了一层，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疲惫，快得如同幻觉。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在发呆。”
他轻轻地说，声音低了下去，身体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当红偶像，郑朋。
他这副模样，与绯花娱乐惯常包装出的光芒四射无懈可击的完美人设，相去甚远。
倒像是一朵浊世白莲。
田雷心中微微一动，但面上不动声色，只是顺着这微妙的气氛，语调和缓，带着一丝玩味试探：
“大明星也会局促吗？”
郑朋似乎没料到他会接这句话，或者说，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戳破这层薄冰。
他抬眼看向田雷，不知道意识到了什么，清澈眼底的讶异一闪而过，随即，那丝脆弱被迅速收起，一种符合他“商品”身份的笑意如同面具般浮现在脸上，谨慎而试探。
“所有…这位先生是要找我服务吗？”
服务这个词，从他微启的唇间吐出，带着一种近乎赤裸的自投罗网的暗示，格外刺耳。
田雷看着他那重新变得专业起来的笑容，心中的涟漪骤然沉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复杂的情绪。
这男孩，或许并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无害。
那瞬间的低落和疲惫是真实的?
还是一种更高段位的，引人探秘的伪装？
“服务？”
田雷简单地回答，目光依旧停留在郑朋脸上，缓慢地一寸寸地描摹过他姣好的五官，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却又不像是在看一件商品。
郑朋在那极具穿透力的注视下，精心挂上的笑容面具有些挂不住了，耳根处刚刚褪下去的红晕又悄悄爬了上来一点。
他下意识地垂眼，避开了那过于灼人的视线，指尖用力攥了攥。
“我…我叫郑朋。”
他像是才想起自我介绍，声音带着点不好意思的轻颤。
“我是绯花娱乐的艺人...如果您有兴趣的话，晚会结束后...可以来我房间。"
他努力抬起头，试图让那个卖身招牌式的笑容弧度更自然些，更完美些，却在田雷的注视下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田雷看着他强装镇定的样子，那点探究的想法更深了。
他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田雷。”
他举起手中的酒杯，对着郑朋示意了一下，却没有喝，眼神深邃。
“郑朋…很高兴认识你。”
郑朋明显怔住了，瞳孔有瞬间的微缩，似乎被这句过于正式且剥离了服务意思的问候击中了某个意料之外的柔软之处。
他慌忙也拿起自己放在旁边小几上几乎没动过的酒杯，有些笨拙生硬地回敬了一下：
“田先生…幸会。”
他小口抿了一下杯中的液体，眼神闪烁，不敢再与田雷对视。
角落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吞噬一切的深墨色的黏稠夜海。窗内，是觥觥交错，衣香鬓影的喧嚣。
而在两者交界的这方寸之地，所有声音都像是被吸走了，只有沉默在空气中无声蔓延发酵。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幸福童话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