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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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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府。
女子斜倚软榻,指尖拈着一枚白玉棋子,对着小几上的棋枰凝神细思。
她穿着家常的袄裙,发髻松松挽着,除去簪一支点翠步摇,通身不见堆砌,自有一段从容。
“老爷这步棋,可把妾身逼到墙角了。”白芷轻叹一声,揉着额角。
对面的男人也不催促,指尖捻着一枚黑子,目光落在妻子身上,慢慢悠悠道:
“头痛便歇下罢,我认输。”
傅定笑一笑。男人不怎么显老相,清瘦矍铄。
侍女秋月轻手轻脚地进来换茶,将一只暖手炉塞进白芷怀里:“夫人暖暖手。”
“泉儿还没到?”白芷接过手炉。
“回夫人,侯爷遣人来过,说巡营耽搁片刻,稍后就到。”
白芷叹了口气,心虚地嗔怪道:“年还没过完呢,这么忙起来,也不知道先来看看爹娘,真该罚她。”
傅定文文静静地颔首,没提醒对方是这几天白芷执意要上香,才错过的。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脚步声,正是傅泉来也。
她已卸了玄甲,一身素青棉袍,衬得身形越发挺拔如松。乌发简单束起,几缕碎发拂在额角。眉宇间还凝着霜寒气,眼神却柔和。
融融炭火裹着熟悉的安神香扑面而来,软榻上的母亲温温柔柔地抬头瞧她,头上点翠首饰随着她揉额的动作微微颤动。父亲捻着棋子,站起身来。
就是这副模样。
前世江南噩耗传回京城时,他们是不是也正这样对坐?
桌上或许不是棋。或许是她最后那封语焉不详的报安家书。
一股酸涩撞上喉头,远比寒风刺骨。她无意地攥拳,指甲掐进去,借着那点锐痛稳住声线,依礼微微颔首:
“父亲,母亲。”
“泉儿!”白芷眼睛一亮,绽开笑来。她放下暖手炉,起身迎过去,自然地拉住傅泉的手,摸到一层薄茧,蹙了眉:“手这么凉!快坐下暖暖。”
傅定附和着温声道:“回来了就好。巡营辛苦,寒气重,快进来暖暖。”
秋月有眼色地奉上新茶,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傅泉依言上前,在父母下首坐下。软榻上铺着过高绒垫是母亲旧习,此刻坐上去,有些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北原可还熬得住?” 白芷执起她的手, “看着清减了些。”
傅泉抿了口茶,压下喉间的滞涩。“劳母亲挂心,北原将士皆如此,女儿无碍。”
她顿了顿,“倒是母亲,头痛之症可好些了?秋月说您方才又犯了。”
“老毛病,不碍事。” 白芷摆摆手,“你回来了,比什么药都强。”
傅定端起自己的茶盏:“京中不比北原自在。此番回来,可还习惯?听闻入宫觐见,未生枝节吧?”
傅泉应道无事,捧着暖炉,暖意悄悄渗进将军掌心。
好舒服。
白芷挨着女儿坐下,仔细端详她的脸色:“瞧着有些乏了?京里那些不长眼的又给你气受啦?”
她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变得有些古怪,和傅定对视了一眼。
傅泉暖着,慢半拍道:“怎么了,娘。”
白芷拧着秀眉。她温顺的模样并没有落在傅泉身上哪怕半点,傅琳倒像是和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那份温婉的漂亮劲儿,仿佛全给了小女儿傅琳,在傅泉这块铁板上愣是没扎下根。说来也怪,她生养一子二女,偏只有小女儿像她。傅泉的眉眼随了傅定,是清隽的底子,可惜后来被北原的刀光剑影硬生生打磨成了生人勿近的模样。
“阿泉。”她摩挲着傅泉手背,声音拖得又软又长,“娘呢,有句体己话,你听了可不准恼。”
傅泉直觉不妙,但还是硬着头皮:“母亲请讲。”
白芷身子往前一倾,团扇遮住半边脸,压低了声音,轻声问:“跟娘交个底儿,府上养的那个,侍奉得可还周到?”
傅泉:“......?”
她猝不及防,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白芷眯眼笑着,方才的温婉仿佛一场错觉。
她团扇乱摇,“哎哟,娘是说,他干活儿可还勤快?没给你添乱吧?是不是他们说的,你藏在深闺,舍不得给人瞧的心头肉?”
傅泉:“......”
“母亲。”傅泉的声音劈叉,“他是械匠,在工坊造火器蒸汽机的,正派人。”
前日护心甲的余悸未消,她的话拐了个弯:“......我不想提他。”
白芷,“那更了不得了。哎,那他除了造那些轰隆隆的玩意儿,手巧不巧?会不会打点钗环步摇什么的?”
傅泉百口莫辩,求救般地看向亲爹。
傅定神定气闲地拿着小银剪,对着兰草比划了半天也没舍得下手,闻言抬起头:“既是精研格物之道的匠人,心志专一,想必是端正的。泉儿到年纪了,也是常情。”
傅泉颤颤巍巍地端起茶盏,想借喝茶掩饰。
“知道了。”
她含糊地应着。好狼狈,若不是一会儿还要见萧陶,恨不得立刻把翟潜揪出来塞进炮筒塞进里当燃料。
稍坐片刻,又叙了些家常,傅泉起身告辞。
走出暖意融融的傅府,室外的寒气立刻包裹上来。
她打了个哆嗦,翻身上马,玄色披风在渐起的夜风中扬起冷硬的弧度。她抬眸望了一眼天色,暮云沉沉,压得城阙耸然黯垂。打马向醉仙楼行去。
醉仙楼当年落成时,便是为的贵人公子有个散财的销金窑。品味不好说,就是豪横。三层楼恨不得全贴金箔,檐角挂的琉璃灯是洋汽灯,亮晃晃的,原本惨白的灯光在金光灿灿的屋里,也泛起暖光。楼里暖得很,地龙烘着,熏香腻着,丝竹声软绵绵地往骨头缝里钻。
傅泉板着脸,似乎刚被冰窖里刨出来,出现在温香软玉堆里像是砸场子的,跟满楼暖烘烘的富贵气儿格格不入。
引路的掌柜早知道她要来,堆着笑想凑近乎,被她眼皮一撩,话冻在嗓子眼,缩着脖子闷头带路。
天字一号雅间。门一开,暖香混着酒气扑面。
临窗大榻上歪着个人,正是夏王萧陶。
萧陶看着像个十几岁的少年纨绔,一身价值不菲但皱巴巴的缎袍,紫貂裘胡乱搭在腰间,正百无聊赖地戳弄矮几上一个金闪闪的小玩意儿,戳一下一声尖鸣,吵得很。听见动静,他懒洋洋掀开眼皮,瞧见门口杵着的傅泉,眼睛一亮:
“长安来了?坐吧坐吧,阁子小,亲香着很呢。”
傅泉没说话,一撩下摆,叉腿坐下,毫不客气地说:“不是赔罪吗,我的酒呢?”
她扫视一圈,没见着酒,倒是在角落见着了某个说是来赔罪的。
楚钦黑脸,在一屋子淫靡里兀自坐如钟。
傅泉:“......”
楚钦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翩翩公子,和萧陶根本不是一挂的。如今坐在这里,好像一尊眼观鼻鼻观心的菩萨像。楚家人不知是先天不足还是什么,凡是嫡系,皆是年纪轻轻就青丝变白发。楚钦年纪堪堪三十,三千烦恼丝便尽数惨白,梳上去一丝不苟。他木着一张俊脸,冲傅泉方向微微一颔首:“傅侯。”
萧陶似乎就欢喜他不自在的样子,觉得有趣,转眼对傅泉道:“急什么,好酒不得压轴?”
他掏出一个金灿灿的壶,晃了晃,里头传来清冽的晃荡声,
“皇兄窖藏三十年的‘寒潭香’。啧,抠搜多少年了,总算舍得放点血。”
傅泉:“......?”
......萧元的藏酒吗??
萧陶骄纵惯了,对讨哥哥的酒招待外客毫无心理负担:“来来来,满上满上!本王替楚兄赔罪了。”
楚钦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道:“不敢麻烦王爷。”
他起身,从萧陶手里拿过壶,去满傅泉面前的杯。酒香瞬间弥漫开来,清冽又厚重,倒真是好酒。
“傅侯,”楚钦淡淡,“前日锁狼关族人无状,冲撞侯爷,在下会严惩。”
说完,他自己也端起一杯,一饮而尽。
傅泉本来想着得稍微甩个脸,奈何酒实在香,没忍住,一口闷了。
喝完咂咂嘴,艰难找补道:“楚将军这赔罪酒,喝得跟服毒似的。怎么,本侯吓人?”
楚钦平静:“哦,抱歉。”
好像在淡淡地表示:你很吓人,但我忍了。
萧陶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又开始欠欠地戳了那金灿灿的尖叫玩意儿。他慢悠悠地抬眼,目光在傅泉和楚钦之间溜了一圈,话锋一拐:
“对了,我听公垂说,明年你和晏平那处的光景都不好?” 他晃了晃空的酒壶,给自己斟上,“新甲新械的份例,户部工部那帮子老抠,怕是又要大打折扣。”
傅泉冷冷地:“宋晏平还好。我这儿,你皇兄批都不批。”
萧陶愣了一下,大剌剌地地不满:“哎,刺头。你还喝着我皇兄的酒呢。”
傅泉毫不顾忌道:“该。”
她还没完,又没好气地嗤了一声:“边关苦,哪比得上皇城墙根,纸醉金迷风花雪月,万事不愁。”
雅间里一时只剩下暖炉炭火的噼啪声。
楚钦轻轻攥紧手,最后未发一言。
萧陶却像是完全没知觉,忽然一拍大腿,转瞬间撇开前文,眼睛眯眯带着点促狭:
“说起风花雪月……”
傅泉:“……”
怎么又来?
她顿时觉得这件事比她预估的传得更广一些。
萧陶:“金屋藏娇啊长安,真是出手惊人。”
楚钦也抬起眼皮,没什么情绪地瞥了傅泉一眼。语调没什么起伏:“在下倒听闻,那人身怀绝技,傅侯不该只顾儿女私情,将人关起来赏玩。”
傅泉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指尖一收。
“傅侯府上那位,听闻是个西域械匠。”他语气平淡,“工部几位大匠偶闻其有些新奇巧思,想请侯爷割爱,借调几日切磋一二。”
傅泉心里咯噔一下。
何时竟传到宫里了?!
麻烦大了。
还好,传闻里翟潜是西域人,多少算个掩护......
她面上不显,冷笑:
“楚将军消息倒是灵通。”
“机缘巧合罢了。”楚钦声音依旧平稳,“只是切磋交流,侯爷不必多虑。”
傅泉嗤笑一声:“楚将军,怎么,关口的威风没耍够,如今又想把手伸进我侯府后院了?他一个捣鼓些小玩意儿的,也值得工部大匠屈尊?”
楚钦听到这不分青红皂白的囫囵话,眉头终于蹙起,薄唇紧抿,周身寒气更重。他刚要开口,一旁的萧陶却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本王可算听明白了,” 萧陶一脸无邪地插科打诨,“原来公垂兄兜这么大圈子,是看上傅侯府上那位了?”
楚钦和傅泉一时间都不知所措地哑了火,罪魁祸首还冲傅泉挤挤一双桃花眼。
“王爷。” 楚钦沉声,语气无奈,“工部正事。”
萧陶被训了也不恼,反而笑着嘻地凑近楚钦一点,压低了声音:“别板着脸嘛阿钦,长安紧张成那样,定是位难得的美人儿。你好不容易铁树开花一回,我不笑你。”
“......萧子玉!” 楚钦咬牙切齿,“再胡言乱语,我便去请大长公主为你另择几位侍讲学士!”
萧陶立刻缩回自己的位置,端起酒杯猛灌一口,小声嘟囔:“开个玩笑嘛,这么凶干嘛......”
傅泉归去时已是深更半夜,楼里张灯结彩,三人礼后,楚萧二人先行离去。
街上人声阑珊,地上残雪未净,有些湿滑难行。傅泉喝得不多,脸上看不出异样,只是周身阴沉。。
云城在外边候了半晌,见人出来,忙不迭递上袍,顺手马牵给傅泉。她翻身上马,沉声吩咐道:
“我明日去一趟郊宅。”
云城还没说什么,傅泉就一个眼刀扫过来:“别问。”
云城哦了一声,自顾自咕囔:“对那位怎么一天一个态度呢......”
傅泉脸色不好看,没搭理。
她烦躁地呼出一口气,打马回府。
与此同时,傅府。
今夜傅定值守军机处,并不归家。
白芷道是头痛,早早歇下。她向来不喜折腾劳顿旁人,只带一个贴身秋月入房去。
秋月帮她卸下头上翠钗,低眉顺眼。白芷平静地望着镜子,摸摸脸上的细纹,遗憾道:“哎呀,又多出些。”
身后秋月本来正在解她的髻,正在这时不自在地僵了一下,抬起头来,眉目还是那个眉目,可偏偏多了种......不一样的气质。
她声音很娇:“您不老。”
白芷不出声地笑了。
秋月继续服侍着,一面柔声:“可是么?”
白芷摆弄着钗,道:“只提了一嘴,怎么能有定论?你倒忘了,如此心急做不成大事的。”
秋月僵了一下,从容跪下:“是...思虑不周了,求楼主责罚。”
白芷虚扶,温柔道:“年纪浅些,急功也是有的。那孩子早就入了一条邪道,怕真是他,如此断不可放过。”
秋月低眉:“是。”
白芷坐直了,细细端详镜中的自己,亲手洗去面上残妆。
“再看看罢,晚些不迟。”她轻声缦语,“若来不及了,一把火足能拔草除根。”
那秋月应声,见她没什么话了,便重新低下头去。
白芷沉默许久,忽然道:“你忘了,我早教你莫唤楼主了。”
“私下也可以叫——”
秋月抬起头,眼神清澈,不解道:“......夫人?”
语气平平,失了柔媚。
白芷面色如常:“没什么。替我解带罢,当安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