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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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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了。”翟潜递过去一碗水,“歇歇吧,喝水。”
他身边满头是汗的小伙子忙双手接过去,咕噜一口饮毕,憨憨地笑着:“怎好意思劳烦公子。”
“不客气。”翟潜站起来,环顾修了一半的工坊:“有劳您。”
二人叉着手站在傅泉那宅院的厢房里,吭哧吭哧把人家唯一一套算得上风雅的宅子弄得乌烟瘴气。屋子已与雅字毫不沾边,是傅泉硬邦邦的军旅风格之外又一个品种的不讲究。地上摊着画满奇形怪状线条和符号的图纸,墙角堆着几块不同材质的金属锭,屋子中临时搭起的简易工台上,散落着叫不上名字的古怪工具。空气里浮着股淡淡机油味儿。
小伙子唤作阿芦,江南来的,明面上是白家的帮工,实是跟着北上的商队来给翟潜打下手的械匠。
这种人的父辈大多是前朝和洋人做精致玩意儿买卖或是专仿造洋器的,太祖皇帝刚把海禁开起来那几年,小木头东西和瓷碗瓷瓶在外头卖得俏,仿的洋玩意在大成也都喜欢,有的是家里地薄的偷偷卖了地,入了工籍也要去赶洋利。后来洋人的机器货一朝莫名多起来,质量也好多了,又转去买洋货,利入洋口袋的多起来。
恰是那几年天灾,江南的地不是撂荒就是为大族兼并,朝廷道是手工蝇商此举“淆乱民生,动摇国本”,只许大户让造精巧玩意儿和些仿制品,实是断了民间学造器的路,责令匠人各安其分。民间巧匠手艺没了用武之地,活路窄下来。
正在绝境,白家一面明处吸纳这些无业的能工巧匠进入自家的工坊船队,给他们一份糊口的差事;一面则在暗处,将其中技艺精湛、心思活络者,秘密引荐给醒世会,成为研制新器械的械匠。这些匠人本就熟悉原理,又感激白家,学起来往往事半功倍。
白家既和醒世会有染,扎根江南,富甲一方,钱庄外贸两头全沾,正是萧家人忌惮北原侯的根源。
因为白家正是傅泉母亲的娘家。
当年江南的白纨大小姐出嫁,千里迢迢,一顶花轿,半城红妆,带着足她买下半个京城的嫁妆,同当年的状元郎、傅泉她爹傅定作了人人称羡的一对佳偶。二人育有一子二女,傅泉上面一个病歪歪的大哥,下面一个娇闺秀小妹,兀自长成个顶天立地的北原侯,哪边都亲近不得,也是造化弄人。
阿芦看着这洋人满口称谢的模样,不好意思地咧嘴笑:“折煞小的了。”
他不知道此人是谁,只道是个身份敏感的普通械匠,眼见着上面重视,便知是个有本事的,话里带了几分尊敬:“公子稍待,小的马上就完事儿。”
翟潜本来在摆弄物件,听他如此说,皱眉道:“不必如此。”
那人没反应过来:“啊?”
”你不是醒世会的人吗?怎么也这样称呼人。你我干的是一样的活计。”
对方心下更加古怪,不知如何回话,只是讪笑,下意识又想躬身。
翟潜心下方才了然。
果然是不一样的。
来前朱利安就同他讲过,佛兰西的紫党和这里的醒世会,同道不错,可惜亦有相迥。
有栗色柔顺长发的男人说,我们要砸碎神坛和王座,醒世会想修缮自家漏雨的屋顶。
当时他只觉是友人惯常的刻薄,此刻后知后觉地品出一点真实。
公子、公子。
醒世会的人,骨子里流淌的依旧是尊卑有序的血。
他们引进他的技术,如同引进一头更健硕的耕牛,毫不知情他手中摆弄的这些齿轮,一旦真啮合,掀起的巨浪足以冲垮他们赖以生存的整个堤岸。
他们只想加固那片岸,不想另择福地。
翟潜垂眼,温和地对那人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让他继续忙活,自己在一旁调试起器械。
零件有些老化,从江南一路运了那么远,期间松垮,不好修整。翟潜挽着袖子,聚精会神地眯眼去摆弄,半天也没卡上,还脱手掉出去滚远了。翟潜颇气馁地往后一靠,瘫在椅上,盘起腿回忆自己当时在佛兰西怎么修这家伙。屋里蒸汽旺,人腾得发汗,迷迷糊糊,想着想着便神游天外。墙角堆了一堆废弃的甲,不知道是谁用过的,上面还沾着干涸的泥点血点。
片刻后,那青年从图纸堆里摸出那个小铜件,蹭了蹭灰,宝贝似的递过来。翟潜接过小零件,沉甸甸的心思被冲淡不少,笑了笑:“多谢。”
阿芦憨笑,圆脸上似还带着些婴儿肥,挤作一团:“应该的。”
他看着翟潜终于零件卡进模组,忍不住夸:“公子您这手真神!比我们坊里最好的老师傅还利索!”
“练的。”翟潜手下不停,“在佛兰西那会儿,弄坏的比做成的多。”
阿芦眨眨眼,大着胆子问:“佛兰西......远吗?真那么不一样?听说皇帝住金子打的宫殿?”
“远。”翟潜手下动作逐渐流畅,“规矩也多得很。”
“不过,在我们的工坊里自在点。不管是面包师的儿子还是伯爵的侄子,进了门,都叫公民。或者直接叫名字。”
阿芦眼睛瞪得溜圆:“叫名字?那......那如果是将军那般人物呢?在工坊里也叫名字?”
“将军?”
翟潜的手顿了一下。
自己要是像在佛兰西工坊里那样,冲她喊一声“傅泉”......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没察觉地弯起了嘴角。
他故意说得含糊:“在那种地方,说不定可以试试。”
得找时机把人哄骗过来了。
阿芦倒吸一口凉气,脸都吓白了:“天爷!这…这怎么行!”
翟潜憋着坏水儿,正打算趁机策反天真的小械匠,门外传来脚步声。门被推开,是傅泉的亲兵。
“公子。”那亲兵道,“今日时辰已到。”
阿芦连忙起身讪笑:“小的在这便是,公子的图纸,小的已经能看懂了。”
翟潜试图讨价还价:“我今日偷懒,什么都没做出来,你家将军要生气的。只消片刻便好。”
他一边信誓旦旦地说,一边状似不经意地把桌上墨迹未干的图纸弹到地下。不想图纸上镇着铁块,哐地一声砸落在地。亲兵下意识一瞥,稿纸上林林总总一览无余。
翟潜厚着脸皮:“哦,我记错了。”
他捡起稿纸:“给你家将军吧,告诉她她要的冰凝匣实在不容易,先帮她改良了小玩意儿,最适合草原上轰跑马的了。”
亲兵颇具职业素养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伸手稳稳接过去,道:“是,公子还有什么话要报?”
翟潜想了一会儿,道:“Sept jours sans toi, sept enfers.”
亲兵也是个小伙子,和翟潜憨憨地大眼瞪小眼半晌,憋得满脸通红:“啊?
翟潜:”就说我想她了...汉话怎么说,七日不见,如隔二十一秋?“
亲兵:“......”
亲兵不忍心告诉翟潜,这些天京城里都在传傅泉带回来个相好,寂寞深院锁美人,是个侯爷在北原最稀罕的面首。将军得知了将怒未怒的,似乎也不准备安抚他一番。他犹豫了一下是否要告诉对方,但最终对将军雷霆之怒的深刻恐惧还是占了上风。
“是。属下会将公子的...公子的想念,如实禀报将军。”
亲兵瞥了一眼翟潜,一脸自求多福。
翟潜满意,贴心地补充道:“图纸下面那张小的,是给她解闷儿的小玩意儿,让她看看喜不喜欢。喜欢的话我回头做出来。”
亲兵深吸一口气,决定立刻撤离这个是非之地:“属下告退。”
门被轻轻带上。
翟潜浑然不觉大难临头,心情颇好地拍了拍手上的灰,转头疑惑道:“怎么了?阿芦,你脸色不太好。”
阿芦:“......”
他觉得自己需要立刻离开京城。知道的太多了。
翟潜弯腰收拾片刻,乖乖地走工坊,心里有点满足。
傅泉还是第一个能让他心甘情愿放下手头工作的人。
他回味着自己的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七日可不是二十一秋么?
很严谨。
至于傅泉会不会生气,气就气吧,反正自己无处可去,她总不能真把他给轰出去吧。
翟潜抿着嘴笑,无声地念叨:
傅、泉。
嗯,果然比“将军”“侯爷”顺口多了。虽然只能在心里偷偷叫。
北原侯府。
马蹄声止于前庭。傅泉利落下马,玄甲凝着寒气。
云城已候在侧,接过缰绳:“主子。”
傅泉方才准备去看望双亲,结果二人去京郊上香,让她扑了个空。傅泉面上也不见恼,脚步未停,朝内走去,“斩月呢?”
云城颇有点不平地回答:“不清楚。看内院吧。”
“嗯。”傅泉道,“备热水来,半个时辰以后去一趟巡营。”
云城顺从应下,又道:“主子,方才夏王殿下来过。”
“夏王?”傅泉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他来做什么?”
萧陶是当今圣上的幼弟,封夏王,领禁军总督的衔,却是个出了名不爱掺和朝政、只爱走马斗狗的富贵闲人。年节刚过,王府里的杂事和禁军巡防都有一堆要处理,还有这闲心?
云城:“说许久未见了,又不知道从哪里听来楚家人路上冒犯了您,邀了楚将军,要请喝酒呢。”
楚钦正是这位夏王幼时的陪读,二人驻地相近,私交甚笃。
傅泉道:“他倒随性,只是我一去,他皇兄要睡不好觉了。”
随后转念一想:左右都得罪了。债多了不愁。
而且萧陶惯有好酒,不薅白不薅。
萧陶是斗鸡走狗的潇洒公子,又银子多的花不完,他府上搜罗的好酒,连宫里的御酿都比不上。
傅泉:“时辰地点。”
云城:“后日酉时三刻,醉仙楼天字一号雅间。”
“嗯。”傅泉应了一声,不再多言,大步流星朝自己院落走去,面无表情地盘算要灌萧陶多少酒,才能让他把好东西多掏几坛出来。
毕竟路上那楚家人冒犯的不只是她,北原侯面上不说,实是动了真火。
......对了,那小子。
傅泉的脚步顿了一下。
离开父亲宅院时亲兵提了一嘴,东西也给她了,傅泉还没细看。
有的地方墨迹洇开,显然是小王子还不熟悉怎么用笔,画图时笔锋不成章法地凌厉。汉字注释歪歪扭扭,显然是那个帮工代笔,挤在图纸边缘。
傅泉看着,眉头舒展了一些,故意冷着声:
“三个时辰赶出来这么多,胡闹。”
话音未落,一张夹在厚厚图纸中的薄纸,随着她的翻动,轻飘飘滑出来。
傅泉下意识地伸手捻住纸。
只一眼。
只一眼,她便僵住了。
纸上画的机械构造,是一个......极其眼熟的小东西。
墨色纤细地生长,汇聚,曲折,又严严密密地在一旁落下精确注脚。
护心镜,一个能加热的护心镜。
前世,傅泉死前就带着这样一个翟潜送的护心镜。
护心镜能发热,翟潜非说北原冷,得给她暖着。傅泉皮糙肉厚,觉得对方胡闹,奈何小王子先下手为强,一 夜之间改造了她的甲,一副赖皮模样。
不过当时翟潜一回京就被接入侯府,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是过了一个月才送出这玩意儿。
北原侯粗心大意。防了日久生情,没防住小别的念想。
傅泉指节绷得死白,悬在半空,一动不动。
“云城。”
刚刚备好热水折返回来的云城:“主子?”
傅泉没有回头,背对着云城,将那卷凝聚了三个时辰心血的图纸和掌心的私货,看也不看,反手重重拍在云城怀里。
云城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拿走。”她冷声道,“告诉工坊那边,专心做正事。再弄这些无用的东西,就......”
傅泉“就”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冷哼一声离去。步伐仓促,几乎慌张。
云城抱着图纸,苦命地将图纸卷好。那位怕是触到主子的逆鳞了。
内院深处,桌上将熄未熄的油灯灯芯偶尔发出细微噼啪声,灯花爆了一下,黯夜沉沉,风催烛曳去。
那个被翟潜硬塞进她玄甲里,滋滋散着热意的蠢东西。北原的风雪夜,唯有这点温度熨过她冻僵的肺腑……最终也和她一同被烈火焚尽。
她前日鬼迷心窍,似乎忘却,也焚尽他灿灿一条姓命。
那些看住了的大言不惭......
真是对方摇摇尾巴,自己就忘了这人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