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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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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小院。
门被推开时,翟潜正在勤勤恳恳地干活。
他金发蓬乱,猴子似地抓耳挠腮,捏着笔在纸上刷刷刷地乱划,不知道在描些什么,似乎没听见开门声。
进屋的小姑娘大声咳嗽了一下,翟潜才注意到有人来。
“斩月?”他颇有些惊诧,“怎么亲自来了。”
上次阿芦告诉他,斩月不是什么普通侍卫,那是傅泉打小跟在身边的,醒世会里都得尊称一声堂主。翟潜对这个满脑子乌七八糟的娃娃脸有如此本事显然有些接受不良,默默怀疑醒世会的专业水平。
不管如何,对方抽空亲自跑来这里,还是颇出乎意料。
翟潜怀疑道:“斩堂主来做什么?”
斩月是来送还图纸的,她刚搁下东西,本来准备好的话到嘴边,听他这么叫一声,一下子被带歪思路,觉得这洋人舌头捋不直:“哪里有人会姓斩?听着像刽子手行当。”
翟潜迷茫:“......?”
斩月叹气:“叫名字就可以了。你这汉话水平不行啊,还有之前什么二十一秋——小后生,这点墨水就想追我们将军啊?”
翟潜闻言,微微弯起唇角,默认了。
斩月看着他这副模样,不知为何,打趣的心思淡下去。
她轻轻叹口气,语气软了下来:
“……我听说了,你送的那个小玩意儿,将军不知道怎么的,就发作了好一通脾气。也是冤。”
翟潜滴水不漏地笑了一下:“是我莽撞,该当的。”
斩月站在他对面,抿着嘴看了他半天,极轻地叹了口气:“她......她一向这样,并不是冲你。”
“你是不知道,她年幼时在江南那会儿,虽显得比一般孩子谨慎些,但也人味儿足点,眼睛亮堂。”
翟潜好奇:“我以为她是在京城长大的。”
“不。”斩月道,“很小的时候就和傅公子去了江南。”
她眼里倒映着炉里跳跃的火光,默默地暖了暖手,没继续解释。斩月神色难得地有些黯然,低声道:
“幼时功夫练得拼命,问她缘由,她说大哥身子不好,自己要成为大侠,保护好大哥。”
斩月冷笑一声:“保护......回去都没法。”
“后来北原骚乱,大侠一事也不提,转头入了伍,一刀一枪拼上去。风风光光回京,结果路上说了句昏话,惹得龙椅上那位金口玉言,说她年少有为,当守国门,既已熟悉北地,便封侯北原。”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封侯拜将此身贵人,却已在彀中。
斩月越说越动气:“换谁不憋屈?避嫌回不去家,无旨不得入京,开始那几年,在京城是外人,回了北原,头上还顶着天家派来的高冠。睡个觉都得提防睁只眼。北原那些战士最是不服被女子骑到头上......”
整整六个春秋,再滚烫的血,浇在北原那冰天雪地里,也早该结成冰坨子了。可她是一柄烈旗,是一块敲不断的骨头。扎下去,便是要屹立不倒,便是要驱魔诛邪的。
不把自己淬成一块顽石,还能怎么办?
等着被人敲骨吸髓吗?
后来的事,翟潜也知道。
或者说天下皆知。
那柄被强行钉在北原上的赤泉刀,并未锈蚀崩断。她一刀一刀,硬生生劈砍出一条血路。
三击北蛮,每一次挥刀,都是破釜沉舟,都是筋骨熬煎。
第一次,是初掌帅印的立威之战。她带着亲卫雪夜奔袭百里,直指蛮王金帐,斩下那颗狰狞头颅。十八骑归来者仅三人,北原军震动,却只当是疯子搏命。
第二次,她深入冰原,以身为饵,诱敌主力,后方奇兵焚尽蛮族过冬粮草。冻毙在归途的士卒比战死的还多,雪地里蜿蜒着一道黑红色的冰线。军中开始有说法,道她是阎罗派来收魂的。
第三次,她剿了依附蛮族的大小部落,手段酷烈,不留余地。此番她未再亲冒矢石,端坐中军,令旗所指,大军如臂使指,碾过草原。帐下有将质疑屠戮过甚,被她当众剥了甲胄,杖责三十。
自此,军令如山,再无杂音。十万北原军,终于成了一位女将的鹰犬。
......翟潜来前,党内纷纷疑虑北原侯杀伐太重,不过无法,才千叮咛万嘱咐地将人送去她身边。
翟潜来了这些天,未见她如何残酷,倒是眼见了不少......忍气吞声与身不由己。此时才终于明白过来,并非传言为虚,而是因为,这里是京城。
傅泉的了结,北原侯的生身。
她在长生天下是鹰,在皇城根底是犬。
“......所以就成了现在这样。你那点热乎气像往万年冰上哈气,除了让她疑虑,然后赶紧冻得更硬点防着,还能有什么用?” 斩月吸了吸鼻子,无奈道:“冲你发作多半是慌神了,就像……就像在雪地里待久了,突然看见个人凑上来递火,第一反应肯定是龇牙。”
斩月说完,自己都觉得之前不占理,自嘲地笑了一下,道:“......抱歉,之前说那些话,只想着主子能好受些,没考虑你。你......”
她顿了一下,:“对你太不公平。若是觉得心里不痛快,便也别再继续了。”
翟潜没应声,手指无意识捻着。蓝眼睛沉静下来,倒映着炉火微弱的光。
原来那身冰甲之下,锁着的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会想念,会委屈的人。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他开口,声音平静:
“知道了,不喜欢吗。”
斩月心里微微沉了一下,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安慰道:“想开点......”
斩月一语未落,就闻小王子蹙着眉,抽出另一张图纸,指着道:
“嫌那些弯弯绕绕麻烦,那就做点实在的。” 他抬起头,眼神清澈专注,“我给她的刀改个飞轮。”
斩月安慰的话卡在喉咙里,后知后觉地感觉自己似乎误会了什么。
“这里,咬合不够顺滑,浪费力气。加上这个飞轮,分量是加了一点点,” 他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微小的距离,“但甩出去的劲道更足,收回来也更快更稳当。手腕这么一旋省力得很。”
他顿了顿,目光落回图纸,声音放得轻缓而认真:“北原风硬,她的刀也沉。省下这点笨力气,手腕就能少遭点罪,人总能松快些。”
斩月这才听懂,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
自己那时一时兴起帮了他,居然当真没看错人。
斩月松了口气,她看着翟潜,唇角勾起:
“行,你心里有谱就成。”
斩月出去的时候。远远就看到二骑向此处来。
还能有谁?她忙下马,单膝抱拳:“主子。”
怎么亲自来了?
傅泉不带感情地嗯了一声,也不作解释,问道:“他呢?”
斩月道:“翟公子在坊里头呢。正忙着。”
可不敢说忙着给您改刀。
傅泉身后,云城也利落地翻身下马,颇意外地看了斩月一眼,用口型无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斩月的分享欲简直忍不住,又碍于傅泉目光还钉在她身上,只能偷偷在背后飞快地比划了几个手势,意思是“晚点细说”。
傅泉没理会二人之间的小动作,一抖缰绳就要策马直接闯进院子。马头刚调转,她目光一滞,捕捉到斩月脸上那点异样。
傅泉猛地勒住马,回身道:“眼睛红了?”
斩月讶异了一下,随即想起来方才动容时掉了几滴泪,忙掩饰道:“翟公子那里炭火熏的。”
傅泉闻言,眉头非但没有舒展,反而锁得更紧,声音沉了下来。
“烟很熏眼睛?” 她冷冷地重复了一遍,“不是让他用好些的炭吗?”
斩月:“……”
心里那点残留的感伤瞬间冲得无影无踪。
铁公鸡,抠死你算了,说得好像买好炭的银子不是从翟公子自己工钱里扣的似的。
您堂堂北原侯就出一张嘴,还振振有词!
她面上不显,把头垂得更低,闷声道:“属下回头就提醒他换最好的燧心炭。”
北原侯似乎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鼻腔里又高冷地哼出一声,不再看斩月,翻身下马,径直朝着工坊走去。
工坊内。
翟潜伏在案头,金发垂落,遮住了小半张脸。他按着方才那张飞轮结构的图纸,右手捏着一支细小的炭笔,小心翼翼地在一块小东西上描着,鼻尖几乎要碰上去,有点斗鸡眼。炭火确实烧得旺,暖意融融,将他苍白的侧脸烘出一点血色。空气里弥漫着金属、油脂和木炭燃烧混合的气味。
门轴“吱呀”一声轻响。
翟潜毫无所觉,头也没抬,只以为是斩月去而复返,或者阿芦进来送东西,温声道:“记得关门,谢谢。”
来人半天不说话,他这才抬起头,微微一愣。
眼前的傅泉肩头还落着雪,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凤眼寒光内蕴,目光沉沉地落在案头。
翟潜眼里映满了错愕。
傅泉的目光从图纸上移开,落在他脸上,又颇有些尴尬地收回视线。
她声音不高:“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