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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一生一忆-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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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在我游历过的所有的地方中,江南最美,这是毋庸置疑的。
  她的美,亦是亘古不变。长安宫阙下,洛阳碧瓦间,多得是江山迭代兴亡繁替的梦,今日的天下,明日便不知会被谁坐拥。
  唯有江南,日复一日的滴雨长街,落花深巷,唯一会变的,似乎只有青石板上日渐蔓延的苔痕。
  时光太久,久到我已不记得这是和文君相识的第几个年头,亦不记得,她已经等了秦歆多少年。
  她在三十岁的生日那晚来找我。带着一坛酒,酒坛上封口的红布有些发灰,显是时间不短了。
  我看她从带来的包袱里拿出两只干净的瓷碗,默不作声地开盖倒酒,酒香沁了一屋,禁不住问道:“这是什么酒?”
  她的声音很低,有掩饰不住的落寞:“他离开的那年,我将这坛酒埋在酒垆前的榕树之下,与我出生时爹给我备下的女儿红埋在一处。本是想等他回来共饮,如今却不知还要再等多少年…今日是我生辰,权当是贺礼,与你一同喝了吧。”
  我端起碗道:“如此,便是十四年陈酿的黄酒了。相识这么多年,喝了你千百坛酒,怕是也比不上这一碗。”
  她沿着桌边坐下,烛光摇曳在她沉静如水的面容上,落下浅浅的阴影。她喝酒的时候也是一样的端然从容,仿若是在品一杯香茗。
  她忽然给我说起她的故事:“小诗,其实他的家世,本不应看上我的。”
  我喝下一口酒,问道:“为何?”
  “他的母亲家几代杏林,悬壶济世,更不必说父亲那一脉曾是显贵人家。不过是到了他这一辈,家道中落罢了。”她自嘲般轻笑了一声,“我却只是一介卖酒女,母亲早逝,父亲亦不高寿。唯一有的,怕也不过是一方酒垆。纵然青梅竹马,心里也明白,我和他门不当户不对。只是各自都并不点破而已。”
  我道:“若论贤淑温良,你哪一样不比那些名门闺秀来得得体?他日后显达,必不会忘了你与他相濡以沫。单论你等他这么多年,他又岂会负你心意?”
  她望着我,目光有些闪烁:“小诗,若没有你,十年辛苦我亦不知当如何熬过。今日生辰,最该谢的…其实还是你。”
  我将碗中的酒喝尽,微笑道:“我不过是个贪杯的酒客,因了你的酒好,便停在此地不想再走。世事纷扰,能觅得这般清静之处容身,又得红颜知己,每日自斟自饮,也算得人生一大乐事。”
  她复又替我把酒倒满,许久才开口:“秦歆他会回来。”
  “你是在说给我听,还是说给你自己听?”
  她的眼里满载着愁绪,像门前流不尽的河。“他初离开时,日子还是有声音有色彩的。我卖酒,听各种各样的酒客讲天南地北的故事。后来时间久了,声音静了,色彩暗了,心头留下的唯有他的名字。离了秦歆,我便不能活。”她的声音愈发地低,“他是我唯一的念想了。”
  我刚唤了一声文君,欲要说什么来劝她,她却一口饮尽了碗中的酒,起身道:“天色已晚,你也该睡了。没喝完的酒,便一并留给你吧。”
  我送她至门口,终于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道:“文君,你…”
  她笑着打断我:“既然要走了,何必再多说。明日再会。”
  我便只得站在门口,目送她瘦削的身姿逐渐隐匿在夜色中。夜风微凉,思绪却繁芜得很。
  初识她那年,她还是巧笑倩兮的年少女子,怀着掩饰不住的待嫁的喜悦。十二年过去,我一天天望见她眼角那份憧憬逐渐被落寞取代。
  有琵琶声自远处传来,一弦一诉,一句一伤。
  我终是明白了她的执着。当有些事情注定不能成真的时候,只有放逐于等待。
  至此,我忽然和她一样,希冀着秦歆的归来了。
  五
  文君依是一如往昔的坚持,若是有自塞外回来的人,她还是会上前去问和当初一样的问题。得到的答案永远是殊途同归。或许是真的不知道,或许是知道却不愿说。
  如此这样,一直到当年离去的人已经全部都回了水乡,宁静的古镇再也没有阔别已久的人喜极而泣地归家,秦歆仍旧没有回来。
  文君便再也无人可问。
  但她有时也会去听那些回来的人说起塞外的事,说起江南水乡的人一生都不会见到的飞雪连天万里苍茫。也只有在这种时刻,她的眼睛里会有久违的神采。
  只因那些故事里,也许会有秦歆的影子,有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我在这里,终于住满了四十二个年头。岁月像是一把刻刀,她的衰老我已不忍卒看,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她亦会无心问我:“小诗,你真的是不会老的么。”
  我不置可否地笑,听她依旧动听却不复年轻的声音:“是啊,谁知道呢。”
  她是聪颖的女子,我不说,她也不再提。时值盛夏,垆外的榕树有着幽绿色的寂静。她便笑着自嘲:“我一生卖酒,不想酿得最好的酒,竟会是自己的女儿红。”
  我望着她安详的侧脸附和,心口有说不出的疼痛:“六十年的陈酿,怕是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坛了吧。”
  她忽然道:“我等了他一辈子,换来世间最好的女儿红,你说是喜是悲?”
  “自寻烦恼的事情,莫再多想。待他回来的时候,双喜临门岂不更好?”
  她便又不再说话了,坐在桌边微笑着看我喝酒。
  若是一生都这般过去,也未尝不算是幸事。然而终于在那年的冬夜,文君等回了她的秦歆,却再也不复是当年的秦歆。
  那一日的黄昏,文君正欲关门打烊,却听到巷口有人议论说,长安的秦太傅回来了,带着他的妻子和儿孙衣锦还乡,重回故里。
  因了那“秦太傅”三个字,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望向我的目光里带着激动的雀跃与欢欣,甚至忽略了后面的话。
  那个秦太傅,他还带着他的妻子儿孙。其实在秦歆不再是秦歆,而变成陌生的那个秦太傅的时候,一切就已成定局。我劝她莫去,我说文君,你如何知道那个秦太傅就不是别人?不要空欢喜了一场。
  她却不听,她说,小诗,这么多年,终是让我等到了。
  然后我们听见粼粼的马车声,我回首,珠帘绣锦,玉勒雕鞍,那辆车停在酒垆隔壁的茅屋。文君的脸上,忽地复现出我初见她时少女的神情。
  车厢里的人伸出一只手,那是一只小孩子的手,如藕节一般的白嫩。文君便在刹那间愣住了。车帘缓缓掀开,珠光宝气的老妇人抱着手里的孙儿下车,带着陌生而警惕的目光。
  最后下车的是一个男人。两鬓已经斑驳,身型也略微发福,有着从遥远京城沾染过来的金钱与官场的味道。他没有看见文君,只是脸上一抹老成的笑容,挽住了老妇人的手。他望着那个孩子的目光里,包含着太多长者的慈爱。
  文君站在我身后,于凛冽的北风中颤抖得厉害。她不说,我亦明白,眼前的这个男人,定是秦歆无疑了。
  而秦歆也最终看见了她。他的面容浮现出一丝惊讶,继而是不可置信的神情,然而这一切终归于淡然。他望着她开口,语气有居高临下的威严:“文君?”
  她静静站着,许久才绽开一个笑颜:“秦歆。”
  一切都已不必赘言。落魄的书生最终会爱上的,定当是帝都里大户人家的千金,一夜之间攀上高枝飞黄腾达。至于江南静静伫立的卖酒女子,不过是遥远而浪漫的愿景。远方的倾国倾城,到底抵不过怀里的温香软玉。
  那个老妇人的目光里已有显山露水的刻薄之意,文君却依是波澜不惊地站着。她们一个长成了荆棘,一个开成了兰花。秦歆上前挡住了老妇人投射过来的敌意,低声问道:“文君,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她出乎我意料地平静,笑得一如既往地谦恭温良,仿佛还是初见时那般:“得过且过。今日是酒垆卖酒的最后一天,过了今天,文君便闭门颐养天年了。秦太傅,保重。”
  江南人的告别,向来都是只说“再会”的。然而这一次,她对他说了保重。
  我扶着她离去,秦歆在我们身后似有不舍地叫道:“文君…”
  文君回头,声音平静得像春日里的风:“秦歆,我等了你四十年。而今各自为家,一切安好,便已足够。”
  这一幕本该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文君看起来却从容淡然。
  六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我同文君告别时,她微笑着要我不必记挂她,明日自当再见。我望她愈发苍老憔悴的容颜,千言万语都似堵在心口,再说不出一个字。
  已是子时。我终于忍不住披衣起身,出门沿着水乡的河岸一路前行。
  我如愿看见了文君,她坐在河畔,身侧一个深色的酒坛。纵然相隔甚远,风中都弥散着隐隐的酒香。
  她十八岁过后只喝过两次酒,这是第三次。每一次饮酒都是在晚上,仿若唯有在无人之时,她才能浅斟低唱,以酒忘忧。我走至她身后站了许久,才慢慢坐下。她没有看我,眼角却划过两行清泪。
  “小诗,今夜我终究还是喝到了六十年的女儿红。这是我的婚夜,却没有秦歆。”
  “你当真能释怀?”
  “不能,但我却要他释怀。他娶妻生子,功成名就,了却一朝夙愿,除了未能嫁他,我还有什么可遗憾?”
  我不说话,只剩一声叹息。
  她忽然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有温热的液体溅到我的衣襟上,沾湿了一片:“多年前我与你共饮过一坛十四年的黄酒,你喝了大半,我只取一碗。今日是六十年的女儿红,你喝一碗,我喝大半,如何?”
  我笑得苦涩,不知她是否看得见:“这样的佳酿,只喝一口便已无憾。既是你的嫁酒,还是多留些与你吧。”
  她不多言,将酒坛放入我的怀中。我接过,仰头喝下一口,甘醇的酒香萦绕于唇齿之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辛香和微苦,一如她四十年的人生。文君没有再与我说话,无声拿过古旧的酒坛,咽下她六十年所有的委屈与不甘。
  她听着潺潺的水声,静静喝下一整坛的女儿红。
  我没有阻止,不是不想,而是不忍。直到天色微熹,她慢慢放下酒坛,倚在我的肩头,咳得剧烈,却还在断断续续地低声说话。
  那是丝帕上的《卜算子》。不知何时,她已为它补完了下阕。
  “竹马弄青梅,玩笑拉钩指。一诺姻缘拥笑眠,化作流年紫……谁是枕边君,谁复当初子。若我无言可问秋,谁在西风死……”
  这是她最后的绝唱。待她说完,便再没有吐出一个字,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咳嗽和落在我衣衫上的微热的眼泪。
  一夜无话。我坐在河边,拥着逐渐冰凉的她,静静数过四十年的每一个春夏。天光未亮时,我借着暗色的晨光,看清了她最后一眼。绵绵的女儿红,终化成了斑斑血迹,咳了她满身。
  她在女儿红的酒香中永远地睡去,像去赴一个不会醒来的梦。
  我将她葬在酒垆前的榕树下,女儿红曾经埋藏的地方。我想我到底是要离开了,去看另一场的悲欢离合。所有的岁月就在我的身边疾驰而逝,就像流星。只有我,我的容颜不老,因为我已经没有了心。
  但是我会永远记住这个叫文君的女子,和她温婉却执着的品性,就像那一夜女儿红难以忘怀的香气。
  灯火雨船过,往事一潸然。我离开了江南水乡,将那片如画的风光和青檐低瓦留在文君的梦里。
  你的祝福,我的眼泪。
  他的遗憾,她的爱。
  停驻在最后一次回眸。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