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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一生一忆-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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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生一忆》
  不远千里,奔波而至。越海迎风,采霞织岚。
  与君一面,一生一忆。以蓝为诗,以梦为誓。
  ——题
  一
  第一次看到文君的时候,她在江南的水乡当垆卖酒,微风柳叶细,雨巷长街晚,如画的眉目隐衬在远山浅黛之中。身前身后是或安静或喧嚣的酒客,偶有闲话家常的过路女子。
  可遗憾的是,我第一眼望见的便是她,于是便再也看不见其他的人。
  她端然地转过脸,然后看见了我。她微笑,血色残阳之下自有一番古镇女子恬淡安然的美。
  “可是来买酒?”
  “杜康一坛,劳烦姑娘。”
  她却并未动,纤长的手指拂过眼前一列整齐的深色酒坛,仿若抚过一段悠长寂静的岁月:“沃以一石杜康酒,醉心还与愁碰面。人说借酒消愁愁更愁,连日阴雨,今日正是初霁晴明时,公子莫负了这么好的天色,换盏酒喝吧。”
  “姑娘懂酒,也懂诗?”
  “只是略懂。”
  我抬头去看帘外的天。立夏前的黄昏,天际线混杂着酡红与琥珀,是丝毫不同于江南山清水秀的凛冽的艳。
  于是忽然惦记起耳闻已久的江南名酒了。我取下钱袋放在桌上:“久闻江南女儿红有六绝,既如姑娘所言胜景配佳酿,不知可否有幸品得?”
  她笑道:“女儿红是江南女子出嫁时带的酒,藏于地窖十八年,一朝启印,十里飘香。莫说是我的酒垆,纵是寻常家的女儿,谁愿意把自己埋下的酒送与外人饮?怕是又要让公子失望了。”
  我再欲言时,她已从里屋拿了酒坛和瓷碗出来:“女儿红定是没有的,却有五年黄酒,虽不及女儿红十八年陈酿,也算得是上品,亦不负公子造访此地一程。”
  她俯身倒酒,如云黑发倾泻下来,透明澄澈的酒落在干净古朴的白瓷碗里,迸溅而出的水声带着余韵徐歇的铮然。
  她的温婉是每个男子见了都会从心底生出怜爱的。我一时心下生出几丝情愫:“如此,不知是哪家的公子有幸,能喝到姑娘为之埋藏的女儿红了。”
  “他在塞外,归期未定。”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平常女儿家恨嫁的无奈,反带了几分笃定而幸福的期待,继而低笑了数声,“公子若不是过路,而是久居于此,与江南哪家的女子两心相悦,喝上一坛女儿红也是迟早的事了。”
  “你怎知我不是这里的人?”
  她将额前的碎发捋至耳后:“自小生在这里,是不是水乡的人,听口音便知。”
  她却不问我的来处,亦不问归途。
  我低头喝碗中的酒,酒香醉人,甘甜之中勾出些许的辛辣,入口不忘。
  一碗酒喝尽,我起身告辞。她在我身后唤道:“公子,莫忘了你的钱袋。”
  我回转过身,她的身影在夕阳下勾勒出一圈暖黄色的轮廓:“酒是好酒,不虚此行。我每日都会来,这些权当预付的酒钱了。”言至此却有几分不甘的不舍,“敢问姑娘芳名?”
  “我姓文,就叫文君。”
  “古有卓文君当垆卖酒,传说风华绝代路人争相钦慕之,虽无缘亲见,今日见了姑娘,却也能一补心头之憾了。”
  “不敢当。还望公子常来。”她笑得恬静温柔,自有一番寻常女子无法企及的端庄气质。
  我欲走时又倏地想起一件事:“以后来时,不必再叫我公子。我无姓无字,叫我小诗便好。”
  她颔首,立于酒垆之前目送我远去。
  二
  自那以后,我便真如文君所言的常来了。
  日子过得平淡且安然,像是水乡梅雨时节里,乌篷船昼夜不停息的单调而诗意的桨声。江南的生活,当真是与别处不同的。
  我经常去文君的酒垆,有时并不喝酒,只独坐一隅,望她窈窕的背影。她总是着一身月白的长裙,裙角偶有浅素色的碎花,亦隐藏在垆前幔布的阴影之下。有那么几次喝得朦胧,她拿下我手里的酒坛,笑与我道,黄酒不烈,却也容易宿醉,小诗,你还是少喝一点吧。
  我和她道子夜吴歌,周郎顾曲,她与我说初三夜月,第四桥春。然而无论吟过风月几程,她提得最多的,依旧是我从未见过的、那个远方塞外的男人。
  “文君,你可曾想过他几时回来?”
  她闻言便微微地笑起来,笑容更甚我眼前一碗酒的醉人:“天下安稳,连年太平未有战乱,纵是戍边又能有几年?我与他有约,他定不会负我。”
  帘外三月熏风,迟日花影。她软暖却笃定的话落在我耳中,微漾起一层涟漪。也许水乡的女子都是这般吧,自小看惯了芳草云连烟雨流光的美景,便对任何人与事都心生澄净的希冀期景。
  我低下头道:“你与我认识的其他女人都不一样。”
  “这里的女儿家,大抵都是这样。认定了一个人,一生一世都不会再变。容颜还未老,心思已经为那个人绕了千百转走过十年八载了。你看诗赋里那些让人忘不掉的姑娘,有几个不是江南的?”
  我笑。不再言语。也是,如她这般的女子,定是叫人看一眼就再也难忘。
  文君不是水,她是一杯淡酒。我一直固执地这么认为。她身上藏着的,是同女儿红一样清甜难忘的美,又夹杂着含而不露的执念的辛香。
  我们之间就这样沉默了许久,时光在黄昏下静止成一条凝固的河。我坐在桌前望着文君替我一杯一杯斟酒,蓦地想起来问她:“那个男人,他叫什么名字?”
  她的动作停了一下,抬起头认真看着我的眼睛:“他叫秦歆。他是我见过最有才情的人,只可惜,”她有些自嘲的笑笑,“还未来得及考取功名,一纸征书,倒先远赴边戎了。”
  她的面容有我不曾看见过的少女般的神情,带着仰慕的光,是和平日里的内敛沉静完全不一样的。
  “不知是何等的才情,才能赢取文君的心?”
  她的脸上又浮现起我熟悉的笑意了:“他与我相邻,祖上也曾是大户人家,只是后来家道中落罢了。他不甘心,走时和我说,待他回来还要苦读数载,赴京再考。”
  “如此,亦算得上是书香门第了。”我望着她的眉目,倾城如画,“情郎可曾赠词与你?也好让我拿来一学,日后我若是看上哪家的女子,能照着样子写给她博得一笑,亦是好事。”
  “你这样的人,也会想要去学别人的词来讨姑娘欢心么?”她这么说着,却也大方解下腰间一方丝帕,递至我眼前,“若是想看他的词,直说便好。给你。”
  其实她是知道的,我孑然一身来到江南,必也将孑然一身的走,不带上任何人。
  只是,文君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我从她手中接过帕子,白色的丝绢纤尘不染,帕角整齐写着一方小楷,笔迹清秀,笔锋转折处氤氲开些许墨色:“你自己写上去的?”
  她显出几分遗憾的样子,然而还是如往昔的笑:“他走得实是太急,连词也只作了上阕。皇命不等人,他说待他回来,再把下阕补上,也只得这般了。”
  我将丝帕执在手中,那是一首卜算子,廿二个字却仿佛是连着墨迹一同刻进了我心里。
  “竹马弄青梅,玩笑拉钩指。一诺姻缘拥笑眠,化作流年紫。”我顿了顿,又道,“竹马青梅,赌书泼茶,也不枉相识一场。他日嫁得这般好人家,也当先恭喜你了。”
  “到那一日,喜酒定少不得你的一杯。”文君的笑容温婉无邪,我的心头却有隐隐不安。
  如此贪慕功名的男子,连一首词都不愿为她写完,纵是两小无猜,又怎知不会负她一片冰心?
  “秦歆,秦歆。”我将这个陌生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的名字念了数遍,“三寸情心两寸灰,一寸相思恨。相思是美,莫等到最后,化成了恨才好。”
  她似是嗔怪地轻推了我一把:“何苦为我一个卖酒之女思虑太多自寻苦恼?人说诗酒趁年华,温酒总比冷诗好得多。喝了这坛,也该回家了。”
  我起身,将碗放在桌上:“再喝怕是要醉了,今日便到此作罢,明日再来。”
  文君不多挽留,只点头道了一声好,随我站起来收拾桌上的空坛。她的头发如瀑垂下,看不清面容。我放下丝帕望着她:“人生四大喜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考取功名拜堂成亲时,切莫忘了分我一碗你藏下的女儿红。”
  “那是一定。”她倚在酒垆前朝我轻轻招手。我回头离去,将那一方渐隐的青石烟雨巷慢慢留在身后。
  那日过后,我们极少提起秦歆了。
  只是我们心里都明白的,我有我的顾虑,她自有她的安然。
  如月色下一树自开自谢的海棠,氲开一抹别有深意的从容优雅。
  三
  时间是指间的砂,纵然是在笙歌雾霭的江南,光阴亦流转得飞快。
  一转眼,七年已成空度。当年征铎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回了水乡,娶妻生子,植树栽花,桨声灯影里渲染出平凡人家的幸福风光。
  文君初开始时,还是会问那些回来的人的,瞳仁闪烁着晶莹的光。
  “秦歆……他回来了么?”
  “不曾见。他和我不在一处,回来想必也在这几年了。”
  ……
  如此的对话重复了两年,三年,直至五年,七年。我还是和七年前一样坐在她酒垆的一角自斟自饮,望她依旧动人的身姿。每每经历了这样的对话,她总会回头看我一眼,目光里包含着无数种复杂的情愫,唇角笑得有些苦涩。
  她的眼睛还是和初见时候一样藏着笃定的幸福,只是一些东西已经在她眼底悄然却又显山露水的倾塌。
  我不问,文君亦不说。
  有一个深夜我坐在水乡的一条河边看月色。水乡的小河很多,却都是同一条河的支流。沿着河岸走,不过三炷香时间就能游历整个古镇。
  我便是在此时意外地看见文君的。
  她从我身后的数点灯火池台中缓缓走出来,像一个坠入凡尘的梦境。她走至我身边坐下,听河畔潺潺汨汨的水声。
  月明星稀,她的神情在夜色里看不真切,却透着无法掩饰的哀伤。
  她的身上和发间有淡淡的酒香。在我认识她的五年里,她从未喝过酒,她说女儿家本就是不应沾酒的,除了出嫁时的那一杯。这是江南女子的温良。
  然而今夜,她却显是醉了。
  或者,醉或醒,只有她一人知晓。
  “小诗,我认识你的时候十八岁,他方离开我两年。如今七年过去,他却不归。”她喃喃地说着,声音里有泪意,“人生百年,还有多少个七年可以等?鸿雁长飞,关山尚远…我与他分别九年,一字书信都未曾有过。你说,我该如何?”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只道:“秦歆…他会回来的。或是塞外遇上什么事耽搁了,也或者是才华显露受人赏识了。不必太过担心。”
  纵然是半醉,文君的声音却依旧是很轻,像春日河中的一汪碧水:“杏花帘外莺将老,杨柳楼前燕不来。我愿意等,年岁却不等呵…”
  晚风吹过她的发丝,冰凉拂在我的脸上:“你不恨他?”
  她转过脸看我,白皙的面容上有未干的泪痕:“我从未恨他。我只是恨光阴太快,赶不上在最好的年纪嫁他。待他回来时,或许我已老了。如今我二十五岁,实是算不得年轻。若是过了而立之年成亲,这场婚宴,也定是没有年少时的好看了…”
  她果然还是惦记着秦歆的。无论逢了多少事过了多少年,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他。
  我几欲要揽过她的肩,却又在半路缩回手,安慰她道:“人是越过越老,女儿红却是越陈越醇的。你出嫁的那一坛女儿红,必是别家都比不上的醉人。”
  她闪烁着双眼望我,浮现出一抹苍白的笑容:“人不复,还有酒。小诗,我认识你五年,你的容颜竟是未曾变过。”
  我不置可否地笑:“是么。那么从今往后便多和你在一起,或许你老去得慢一些也未曾说。”
  她不再言语。
  我想了想,终究没有将该说出口的话告诉她。只道:“莫忘了,我还等着你的女儿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