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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五千八百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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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西的雨季,黏稠、闷热,带着工地上永远散不尽的石灰和汗水的混合气味,像一层沉重的湿布,死死捂在林春爸妈的头顶。他们栖身的工棚,是用废旧木板和油毡布搭成的,缝隙里漏着雨,地上汪着浑浊的水洼。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隔夜剩饭和绝望的气息。
林春爸林大柱,正是二十五六血气方刚的年纪,一身黝黑的腱子肉,力气大得能扛起两袋水泥健步如飞。可这副好身板,却配了个不识字的脑袋。他这辈子认得最全乎的字,除了自己的名字,大概就是工地上那些“安全第一”、“小心落石”的标语牌。以往在工地上结算工钱,签那些印着密密麻麻小字的合同,都是林春妈张秀兰的活计。
张秀兰不同。虽然生在川东闭塞的山村,但有个曾经是“女先生”的妈(陈外婆),硬是咬着牙供她念完了初中。在普遍文盲的民工堆里,她算是个“文化人”。她认得合同上大部分的字,能掰扯清楚工钱是按天算还是按方算,加班费有没有单算。虽然沉默寡言,但关键时候,那双读过书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总能照出些老板们埋下的坑。
可这“探照灯”,近来却被林大柱亲手蒙上了灰。
源头还是那个红姐的阴影,以及林大柱心里那点被贫穷反复蹂躏、又被红姐的钞票短暂熨帖过的、扭曲的自尊。他觉得在“那件事”上丢了男人的脸面,被老婆“拿捏”住了。红姐虽然断了,但工地上那些工友偶尔的挤眉弄眼,像针一样扎着他。他开始变得格外敏感,尤其忌讳张秀兰在外人面前显得“比他强”。
工头王胖子,是个笑面虎,脑满肠肥,一双绿豆眼滴溜溜转。他早就盯上了林大柱这头肯出死力又没文化的“好牛”。最近工地上有个急活,工期紧,要签个补充协议,涉及工钱结算方式和一笔“风险抵押金”。
这天傍晚,收工后,王胖子特意提了两瓶劣质白酒和一包猪头肉,钻进了林大柱他们的工棚。油灯昏暗,映着王胖子油光光的脸。
“大柱兄弟!来来,整两口!” 王胖子热情地给林大柱倒上满满一碗酒,“这次这个活,是兄弟我好不容易从大老板那抢来的!油水厚!就看兄弟你给不给力了!”
酒过三巡,王胖子的话匣子打开了,唾沫星子横飞:“……这个协议嘛,就是走个过场!主要是工期紧,怕大家伙儿中间撂挑子,象征性地压那么一点点点点钱,活干完了立马翻倍给!” 他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比划了一个微小的距离,“签个字,按个手印,明天就开工!钱,哗哗的来!”
林大柱被酒精和“哗哗的钱”刺激得面红耳赤,拍着胸脯:“王哥放心!我林大柱啥时候掉过链子!”
张秀兰在一旁默默收拾着碗筷,听到“协议”、“抵押金”几个字,眉头微蹙。她放下碗,轻声问:“王老板,协议能给我看看吗?抵押金具体多少?怎么个翻倍法?”
气氛瞬间微妙地一滞。
王胖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打了个哈哈:“哎哟,嫂子!这有啥好看的!都是格式条款!大柱兄弟一个大老爷们儿,这点主还做不了?是吧大柱?” 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林大柱的肩膀,话里话外带着刺,“咱们工地上,可都是爷们儿说了算!娘们儿家家的,懂个啥?管好灶台就行了!对吧?”
这话精准地戳中了林大柱那根脆弱的神经。他猛地放下酒碗,碗底磕在破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瞪了张秀兰一眼,借着酒劲,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彰显的“权威”和压抑已久的烦躁:“看什么看!王哥还能坑我?说了是走个过场!你一个婆娘懂什么?!滚一边去!碍事!”
张秀兰的脸色瞬间白了。她看着丈夫那张被酒精和虚荣扭曲的脸,看着王胖子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想起了红姐的事,想起了自己挺着肚子时的隐忍,想起了寄人篱下的女儿……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愤怒涌上来。她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转过身,继续擦着那永远擦不干净的破桌子。指甲抠进油腻的木纹里,生疼。她不再坚持了。这男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听她掰扯道理的人了。心,凉了半截。
林大柱在王胖子半是怂恿半是激将下,豪气干云地在那份他一个字也不认识的协议上,歪歪扭扭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又用沾满泥灰和汗渍的拇指,在“乙方”处按下一个鲜红的、沉重的指印。王胖子满意地收起协议,脸上的笑容像一朵盛开的毒蘑菇:“好兄弟!爽快!明天就看你的了!”
接下来的日子,林大柱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骡子,带着手下几个同样被“高薪”忽悠来的民工,没日没夜地干。张秀兰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在工棚里操持着越来越拮据的伙食。米缸快见底了,油瓶也空了,她几次想开口问林大柱要点钱,看着他疲惫不堪又莫名亢奋的脸,话又咽了回去。她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终于熬到了工程结束。林大柱满心欢喜地去找王胖子结账,等着那“翻倍”的工钱。
王胖子坐在他那间相对“豪华”的工棚办公室里,慢条斯理地呷着茶。他拿出那份协议,翻到后面几页,指着其中一行密密麻麻的小字,绿豆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大柱兄弟,你看啊,这里写得清清楚楚:因乙方施工过程中,管理不善,造成部分材料损耗超出预算(他指着工地上确实多用了些水泥沙石的角落),依据协议补充条款第X条第X款,该损耗折合人民币五千八百元整,需从乙方工程款中扣除。喏,这是清单。”
林大柱懵了。他瞪着那份天书一样的协议,又看看王胖子递过来的、同样写满他看不懂数字的所谓“损耗清单”,脑袋嗡嗡作响。“五……五千八?!王哥!这……这怎么可能?!我们没浪费那么多啊!当初不是说只是走个过场吗?”
“白纸黑字,红手印,这可是你自己签的,大柱兄弟。” 王胖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换上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咱们按合同办事。你的工钱呢,本来是八千二,扣除这五千八的损耗,还剩两千四。喏,点点。” 他把薄薄的一沓钞票扔在桌上。
林大柱如遭雷击,浑身冰冷。八千二变两千四?!他还指望着这笔钱还之前欠下的债,给即将出生的孩子准备点东西,给远在老家的父母和女儿寄点回去……巨大的愤怒和被欺骗的耻辱冲昏了他的头脑,他猛地一拍桌子,双目赤红:“王胖子!你坑我!老子跟你拼了!”
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扑上去。王胖子早有准备,门外立刻冲进来两个膀大腰圆的打手,轻易地制住了被生活压榨得只剩蛮力的林大柱。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脸上。张秀兰听到动静冲进来,看到丈夫被打倒在地,鼻青脸肿,嘴角淌血。她尖叫着扑上去护住林大柱,肚子被不知谁的脚刮了一下,疼得她冷汗直冒。
“滚!再闹,这两千四也没有!” 王胖子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吼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五千八,记你账上!年底前还不上,别怪我不讲情面!”
林大柱和张秀兰像两条被扔上岸的鱼,瘫在冰冷泥泞的地上。林大柱看着手里那薄得可怜的两千四百块钱,再看看王胖子那张狞笑的脸,巨大的悔恨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他想起了张秀兰那天欲言又止的眼神,想起了自己粗暴的呵斥……原来小丑竟是自己!他猛地抬手,狠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清脆响亮,打得嘴角再次渗出血丝。张秀兰看着,眼神空洞,没有阻止,也没有安慰,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凉。
五千八百块!像一座凭空压下的五指山,将他们本就摇摇欲坠的生活彻底砸进了深渊。
而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张秀兰肚子里的孩子,因为那次推搡动了胎气,早产了。是个男孩,瘦得像只小猫,在保温箱里住了好几天,又是一笔天文数字。更要命的是,计划生育的罚款单紧随而至——他们生育间隔不足,属于“计划外生育”。穿着制服的人冷着脸,开出了一张足以让他们窒息的罚单。
举债。像掉进一个无底的泥沼。亲戚朋友借遍了,看他们的眼神都带着怜悯和躲闪。林大柱像头困兽,更加拼命地找活干,什么脏活累活都接,可挣来的钱,连利息都填不上。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争吵成了家常便饭,有时是为了半碗米,有时是为了孩子的一罐奶粉钱。林大柱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无处发泄的怨气和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常常化作对张秀兰的恶语相向,甚至推搡。张秀兰默默承受着,眼神里的光越来越黯淡,像风中残烛。她不再试图去“看”什么合同,也不再对林大柱抱有任何期待。她只是机械地操持着这个破败的家,喂养着嗷嗷待哺的幼子和远在老家、如同隔世的女儿林春。
多余的钱?一分都没有。每一分钱都带着沉重的利息和灼人的羞耻。五千八百块的债务,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也勒紧了林春父母早已伤痕累累的脖颈,让他们在滇西阴霾的天空下,艰难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生存,成了最赤裸也最残酷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