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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糖纸 ...

  •   千禧年川东大山的褶皱里,一个被油菜花海包围的贫瘠村落。五岁的林春,正蹲在泥墙根下,用半截红砖头在潮湿的泥地上画着谁也看不懂的图案。她穿着洗得发硬、颜色模糊的旧罩衫,袖口挂着毛糙的线头,脚上的塑料凉鞋带子断了,用烧红的铁片勉强黏合,留下丑陋的焦痕。

      “春儿!你爸妈回来了!”奶奶沾着猪食泔水的手,湿漉漉地一把将她拽起,粗糙的指节硌得她生疼。

      晒谷场的坝子被一辆火红色、沾满泥点的三轮摩托车碾过,扬起呛人的烟尘。烟尘散后,站着两个与这个灰扑扑世界格格不入的“发光体”。

      男人很高,却瘦得有些佝偻,穿着一件亮得晃眼的、人造革质地的黑色皮夹克。最扎眼的是他的头发——像秋天田野里烧焦的枯草,一丛丛粗糙的金黄色,嚣张地顶在头上,发根处却顽强地冒出一截油腻腻的黑。他嘴唇干裂,叼着一根没点燃的廉价香烟,眼神带着一种刚从长途汽车上下来、尚未褪尽的空洞和疲惫。他左手拎着一个巨大的、印着模糊“广州白云皮具城”字样的蛇皮袋,鼓鼓囊囊。而他的右手,稳稳地抱着一个男孩。

      女人转过身来。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林春的呼吸停滞了。
      女人穿着一条紧身的、靛蓝色的高腰牛仔裤,绷出丰满的臀线,裤脚塞进一双尖头、漆皮、镶着巨大方形金属扣的黑色皮鞋里。上身是一件纯黑色带点白色水钻的T恤,领口有点低,看得见雪白的胸膛下的起伏,与被晒黑泛黄的面皮形成鲜明的对照。她烫着蓬松巨大的波浪卷发,乌黑油亮,一侧别着一枚硕大的、闪着廉价水钻光芒的蝴蝶发卡,随着她的动作折射出七彩的碎光。她的嘴唇涂着一种近乎于太阳色的、油亮的唇膏,脸上扑着厚厚的、与脖颈颜色截然不同的白粉,眼睛扑棱的投下一些阴影,是睫毛膏的作用。她身上那股浓烈的、混合着汗味、长途车厢的浑浊气息、以及刺鼻劣质香水的气味,像一张黏腻的网,扑面而来。

      这就是她的妈妈?林春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小小的身子紧紧贴在爷爷那条散发着浓重桐油和汗酸味的旧蓑衣上,仿佛那是唯一熟悉的依靠。蓑衣粗糙的触感摩擦着她裸露的手臂皮肤。

      女人——那个涂着红色嘴唇的女人——蹲了下来。她尖尖的皮鞋头陷进松软的土里。那双涂着同样颜色指甲油、边缘有些剥落的手伸了过来,指尖缀着几颗歪斜的水钻。“春儿?都长这么高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软的腔调,像在模仿电视里的港台明星。那冰凉、带着滑腻触感的手指轻轻刮过林春的脸颊,水钻的边缘刮得她皮肤一阵微痒。“来,看看你弟弟。” 她的目光转向男人怀里的孩子,瞬间变得柔软,像融化的蜜糖。

      直到这时,林春的视线才真正聚焦在那个男孩身上。他大概两三岁,穿着崭新得刺眼的、深蓝色的牛仔背带裤,里面是雪白的翻领T恤,脚上是一双林春从未见过的、白得发光的“旅游鞋”,鞋底厚厚的,踩在爸爸脏兮兮的皮夹克上。他的脸蛋圆润饱满,红扑扑的,像供销社橱窗里摆放的搪瓷娃娃,手里紧紧攥着一小袋已经拆开的彩色虾条,正旁若无人地往嘴里塞着,碎屑掉在爸爸的肩膀上。他好奇地、带着一丝懵懂和理所当然的占有感,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破旧、头发枯黄、像根小豆芽似的“姐姐”。

      “叫姐姐呀,夏夏。” 妈妈的声音甜得发腻。
      男孩——林夏——只是把沾着虾条粉末的脸更深地埋进爸爸的脖颈,只露出一双和林春极其相似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警惕地看着她。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亲人”的熟稔。

      爸爸(那个顶着枯草般黄发的男人)终于动了动。他有些笨拙地把蛇皮袋放在地上,腾出手,从裤子口袋里摸索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颗印着大白兔图案的奶糖。他剥开一颗,递到林夏嘴边。男孩立刻张开嘴,满足地含住,发出模糊的咂嘴声。那浓郁的、甜蜜的奶香,在混浊的空气里突兀地弥漫开来。林春的胃部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口腔里瞬间充满了陌生的、渴望的唾液。

      她不记得糖的味道了。

      “这是林夏,你弟弟。” 爸爸开口了,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乡音,却努力挤出几个蹩脚的普通话字眼,“在昆明生的。” 他说“昆明”两个字时,下巴微微抬起,染黄的头发在春日稀薄的阳光下,像一团廉价的、正在燃烧的火苗,试图彰显某种来自遥远地方的优越。

      弟弟。
      这个词像一个冰冷的秤砣,猛地砸进林春小小的胸腔,沉甸甸地坠下去,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死死地盯着林夏那双白得刺眼的旅游鞋,鞋底边缘沾着一小块灰黑色的、已经干涸的口香糖残渣——那是城市人行道留下的、她无法想象的世界的印记。爷爷总说她是“独苗苗”,可没人告诉她,独苗苗也会在一夜之间,变成一个需要让出位置、甚至需要被遗忘的“姐姐”。

      妈妈从她那个挂满金属铆钉、同样亮得晃眼的黑色小挎包里,摸索出一个半透明的薄塑料袋,里面塞着一团鹅黄色的东西。“喏,给你的。”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随意。林春迟疑地接过,塑料袋发出哗啦的声响。里面是一条鹅黄色的上衣,布料是化纤的,摸上去有些滑腻又有些粗糙。领口和袖口缀着一圈廉价的、已经有些脱线和发黄的白色蕾丝。她下意识地把脸埋进衣服里,一股淡淡的、属于婴儿的奶腥味和樟脑丸的混合气味钻入鼻腔——这衣服,显然已经被那个叫“弟弟”的男孩穿过了。

      夕阳像打翻的橘红色颜料,泼洒在破败的晒谷场上。妈妈用那双镶着假珍珠、指甲油斑驳的手,熟练地从粗瓷碗里夹起最大最肥的腊肉片,放进林夏的小碗里。油亮的酱汁滴落在她闪亮的金属铆钉包上,凝成一颗浑浊的琥珀。林春面前的粗瓷碗里,米饭堆得像座小山,她小心翼翼地扒开上面一层,底下是几块冷硬的、颜色暗淡的红薯。爸爸坐在竹凳上,就着昏黄的15瓦灯泡,用一只塑料打火机,仔细地烧掉新牛仔裤裤脚上多余的线头。劣质塑料燃烧的刺鼻臭味,混合着桌上腊肠蒸腾的油腻香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那个重逢之夜的独特气息。他那头枯草般的黄发,在低瓦数灯泡的映照下,失去了白天的嚣张,变成一团颓败的、行将熄灭的余烬。

      “……开春就把春儿送乡里幼儿园,总归是要读书的……” 妈妈的声音带着憧憬。
      “……女娃子,读什么书!认几个字能写自己名字,将来找个好婆家就行……” 奶奶的驳斥像冰冷的石块砸在桌上,搪瓷碗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爸爸没说话,只是“啪”地又摁了下打火机,火苗猛地蹿高,映亮了他沉默而略显烦躁的脸。林夏趁机把咬了一半的肥肉吐出来,油腻腻的肉块精准地落进林春的碗里,几滴浑浊的油花溅在她紧紧抱在怀里的鹅黄色新衣服上。蕾丝边瞬间晕开一小片难看的油渍。那是她人生中第一件“新衣服”,带着别人的气味,此刻又染上了更深的污迹。

      夜里,薄薄的木板墙挡不住隔壁的低声争执。“……明年托托人……夏夏得进好点的……”“……丫头片子就算了……白花钱……” 瓦缝里漏下一缕清冷的月光,正好照在蜷缩在床铺内侧的林夏脸上。他睡得香甜,小嘴无意识地吮着拇指,长长的睫毛在圆润的脸颊上投下乖巧的扇形阴影。林春躺在冰凉的草席上,睁大眼睛,看着那束月光。她悄悄地、极轻地伸出脚趾,碰了碰林夏放在被子外面那双白得刺眼的旅游鞋。鞋底边缘,那点来自遥远城市的灰黑色口香糖残渣,在月光下像一块丑陋的勋章。

      三天后,那辆火红色的三轮摩托,再次喷吐着浓烟,突突地驶离了晒谷场。妈妈那蓬松巨大的波浪卷发在车斗里被风吹得狂舞,像一面招摇的黑色旗帜,渐渐远去。林夏被他们紧紧护在中间,身上穿着一套林春从未见过的、印着巨大卡通米老鼠图案的天蓝色连体衣。他挥舞着小手,嘴里含着什么零食,脸上是全然无忧的兴奋。

      林春站在晒谷场边缘那块冰冷的大石头上,手指紧紧攥着身上那件鹅黄色的新衣服——它现在沾满了猪圈的泥点、灶膛的草灰,还有昨夜溅上的油污。风很大,吹得她枯黄的头发贴在脸上,生疼。

      “嚎什么丧!讨债鬼!” 奶奶粗糙的巴掌带着怒气拍在她背上。
      林春这才感觉到脸颊一片冰凉。她茫然地抬手抹去,指尖全是水渍。不是嚎丧,是眼泪自己流下来的。山坡上,一树树野梨花开得正盛,洁白如雪。一阵猛烈的山风吹过,花瓣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像一场盛大而无声的祭奠。远处盘山公路上,爸爸那头枯草般的黄发,在灰蒙蒙的山色中,像一个微弱而执拗的光点,闪了几下,最终彻底消失在曲折山路的拐弯处,连同那抹刺眼的玫红和天蓝。

      “过年……过年他们就回来了。” 爷爷粗糙的大手在她头上揉了揉,塞给她一颗糖。糖纸是皱巴巴的红色,印着模糊的“囍”字,边缘已经褪色发白。糖块在口袋里捂化了,黏腻的糖汁浸透了薄薄的糖纸,像一颗凝固的、琥珀色的眼泪。

      这是林夏掉在破竹椅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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