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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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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西的空气,那年夏天格外粘稠,带着工地扬尘的土腥和一种隐秘腐烂的甜腻。一岁半的林春,像一只突然被拔离泥土的幼兽,懵懂地被塞进一辆气味混杂的长途汽车,离开了那个父母临时搭建、争吵声日益尖锐的“家”。目的地是川东深处的外婆家。她太小,小到记忆无法成形,只留下后来母亲话语里拼凑出的碎片,冰冷地告诉她:你有个不堪的父亲。
事情的引子是个叫“红姐”的女人。红姐在工地边开着一间灯光暧昧的发廊,三十七八,身材臃肿如发酵的面团,脸上涂抹着廉价的脂粉也盖不住岁月的沟壑。但在林春爸——那个二十五六、一身蛮力却被贫穷压弯了脊梁的年轻民工眼里,红姐是尊行走的财神。她指尖漏出的票子,比他抡一个月大锤、汗珠子摔八瓣挣的还厚。钱,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本就稀薄的道德和廉耻。他夜不归宿的次数越来越多,劣质香烟和廉价香水的气味取代了工地的汗臭,成为他归家时携带的“战利品”。
林春妈挺着微隆的肚子,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看着丈夫的沉沦。她没哭没闹,甚至在某天那个叫红姐的女人,带着一身浓烈香气和居高临下的审视,踏入他们那间简陋的工棚“视察”时,林春妈还沉默地炒了两个菜,一碗青椒炒肉,一碗素白菜。饭菜摆上那张油腻的矮桌,三个大人,一个懵懂幼儿,气氛诡异得像一场荒诞的祭奠。林春爸看着妻子平静无波的脸,看着幼女懵懂的眼,再看看红姐那身俗艳的绸缎包裹的肥硕身体,胃里一阵翻搅,羞耻感像毒蛇噬咬。他嗫嚅着,想断。
可钱呢?那厚厚一沓,轻易就能塞满他干瘪口袋的票子呢?它像鸦片,吸一口就蚀骨入髓。他舔着脸,试图说服妻子:“她……她有钱。跟她好,她给钱。有了钱,春儿和肚子里的娃,都能过好日子……” 话没说完,林春妈抬起眼,那目光平静得像深潭,却带着千钧之力:“钱,咱慢慢挣。手脚干净挣来的,吃着才不闹心。”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砸在男人心上。
处理这场闹剧,耗去了整整三个多月。这九十二天里,一岁半的林春,被寄存在了川东大山褶皱里那个同样扭曲的外婆家。
外婆家坐落在山坳里,一座老旧的木结构房子,散发着陈年木料和草药混合的复杂气味。外婆姓陈,是方圆几十里少有的“女先生”。据说她家祖上是大地主,她本人也念过不少书,写得一手好字,能讲几句洋文(多半是赞美诗里的拉丁语词)。家道中落,加上那个年代“嫁给军人最光荣”的风潮,她下嫁给了外公——一个沉默得像块老木头的男人。
外公年轻时跨过鸭绿江,是抗美援朝退下来的兵。炮弹没炸死他,却在一次急行军中压伤了腰,落下了终身残疾。他学了一手好木匠活,凿、刨、锯,动作精准而沉默,仿佛要把战场上未尽的力气都用在木屑纷飞里。他是这个家唯一稳定的经济来源,也是唯一沉默的影子。
外婆是家里的“神”。她笃信基督,信得近乎偏执与疯狂。堂屋正中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巨大的、粗糙的木头十字架,下面常年点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外婆每天雷打不动地跪在十字架前,用她那略带神经质的、高亢的嗓音诵念经文,祈求主的宽恕与庇佑。她的信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狂热,仿佛声音越大,祷告就越虔诚,主就越能听见。
然而,这位“高知”外婆在生养孩子这件事上,却固执得像个未开化的原始人。她坚信自己的“经验”远胜于任何科学道理。她是生育的“勇士”,前后怀过十胎,孕十产七活了三。那些孩子,如同被诅咒的果实,胎死腹中的,生下来没几天就夭折的,还有那个被领养回来像拴狗一样用绳子绑在门框上喂食、最终也无声无息死掉的男孩……生命的脆弱在她这里成了常态,却未能让她有丝毫反思。她把这归结于“主的旨意”和“命不好”。第十个孩子,就是林春的舅舅,一个七岁多的唐氏综合征患儿。外婆叫他“宝儿”,视若珍宝,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漠然。宝儿有着典型的宽眼距、扁鼻梁,口水常年挂在嘴角,走路摇摇晃晃,智力永远停留在一两岁。他只会发出“啊啊”的简单音节,眼神浑浊,像蒙着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雾。他是外婆“生育伟业”唯一的幸存者,也是她固执己见的活体证明。
家里还有一个成员,是林春小姨妈。外婆最小的女儿,刚满十八,脸庞还带着未褪尽的稚气,眼神却已染上几分山野女子的泼辣和对未来的迷茫。她还没出嫁,是外婆的帮手,也是林春在这九十二天里,唯一感受到一丝微弱暖意的人。
一岁半的林春,刚会摇摇晃晃地走路,跑起来像只笨拙的小鸭子。她粉嘟嘟的脸蛋,乌溜溜的大眼睛,本该是可爱的。但在外婆眼里,这小小的、充满未知探索欲的生命,充满了“危险”。外婆的“宠爱”方式,简单粗暴得令人窒息——一根粗糙的麻绳,一头系在林春腰间,另一头,要么拴在沉重的八仙桌腿上,要么拴在门框的铁环上。她像对待一只需要看管的小狗,把林春限制在方寸之地。
“狗儿[ 川东土话,不分小孩男女都这么称呼。],别乱跑!” 外婆常常这样唤她,语气里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亲昵”,仿佛这就是她表达爱的方式。林春被绳子勒着,活动范围只有可怜的一小圈。她只能坐在地上,玩着外公偶尔用边角料削出来的粗糙木块,或者茫然地看着门外自由飞翔的小鸟,听着宝儿舅舅在角落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啊啊”声。
只有小姨妈看不过眼。她年轻的心还未被外婆的偏执完全同化。“妈!你怎么把春儿当狗拴着!勒坏了咋办!” 小姨妈皱着眉,语气带着不满。她会在外婆不注意时,偷偷解开绳子,把林春抱到院子里透透气,或者塞给她一小块甜甜的米糕。林春在她怀里,会露出短暂的笑容,小手紧紧抓着小姨妈的衣襟。然而,外婆总能用她不容置疑的权威,轻易地粉碎这点微弱的自由:“你懂什么!摔着了碰着了,你担得起?拴着才安全!” 绳子,总是很快又回到了林春的腰上。
那天,久违的阳光炙烤着大地。外婆在屋前的土坝子上铺开新收的稻谷,金灿灿一片。宝儿舅舅坐在屋檐下的阴影里,流着口水,呆呆地看着。外婆大概是心情好,也或许是觉得拴在屋里太闷,破天荒地把林春腰间的绳子解开了,让她在坝子边上“自己玩会儿”。
“春儿,要尿尿就去坝子边边上,别尿在谷子上!” 外婆叮嘱了一句,又低头去翻晒她的稻谷。
获得短暂自由的林春,像只出笼的小鸟,摇摇晃晃地在坝子边缘探索。坝子边缘是个半人高的土坎,坎下堆着些废弃的、棱角分明的碎砖断瓦,那是外公做木工剩下的建筑垃圾。一岁半的孩子,对高度和危险毫无概念。她只看到坎下似乎有只蹦跳的蚂蚱,兴奋地迈开小短腿想去追。
一脚踏空!
小小的身体像一颗沉重的石子,直直地栽了下去!
“咚!” 一声闷响,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短暂到几乎戛然而止的哭声!
外婆猛地抬头,只看到坝子边缘消失的小小身影。她手里的耙子“哐当”掉在地上,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连滚带爬地冲下坝子坎。
眼前的情景让她魂飞魄散:林春小小的身体蜷缩在碎砖瓦砾中,一动不动。额头上一个狰狞的血口子,正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那鲜红的颜色在灰黑色的砖块和尘土上迅速蔓延,刺目惊心!林春双眼紧闭,脸色死灰。
“主啊!我的主啊!” 外婆没有第一时间去抱孩子,而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疯狂地在胸前划着十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调,语无伦次地大声祷告起来,“求您饶恕!求您怜悯!救救这孩子!她是无罪的羔羊啊!” 她完全陷入了宗教性的癫狂,仿佛只要祈祷得足够大声,主就能立刻显灵,让血止住,让孩子醒来。
邻居张婶路过,被这景象吓了一大跳。“哎哟我的天!陈婆婆!你还拜啥子神哦!娃儿都要没气了!”她一把推开还在念念有词的外婆,冲下去抱起满头是血的林春,触手一片冰凉粘腻。她抱着孩子,撒腿就往村头的赤脚医生王跛子家跑,一边跑一边喊:“王跛子!快!救命啊!”
王跛子的诊所弥漫着浓重的碘伏和草药味。林春被放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诊床上,依旧昏迷不醒,小小的身体软绵绵的。王跛子看着那血肉模糊的额头,倒吸一口凉气。血还在不停地渗,染红了枕巾。他赶紧消毒、清创。孩子太小,又胖乎乎,手臂上的肉肉挤在一起,血管细得几乎看不见。王跛子拿着针头,急得满头大汗,在藕节似的小胳膊上扎了好几次才找到血管挂上点滴。清理伤口时,那翻开的皮肉看得人心惊。王跛子咬咬牙,一针一线,在那稚嫩的额头上缝了整整十八针!黑色的羊肠线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林春光洁的额头,成为她人生第一道深刻的印记。
外婆跌跌撞撞地跟到诊所,看着外孙女头上狰狞的伤口和苍白的脸,终于从狂热的祷告中清醒过来,剩下的只有后怕和茫然。她喃喃着:“主会保佑的……会保佑的……”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向滇西。林春妈接到信,如同五雷轰顶。她挺着越发明显的肚子,连夜扒火车、挤汽车,一路吐得天昏地暗,心急如焚地赶了回来。当她冲进王跛子昏暗的诊所,看到女儿头上缠着厚厚的、渗着血丝的纱布,小脸毫无血色地躺在病床上时,这个一直沉默隐忍的女人,终于爆发了。她像一头护崽的母狼,红着眼睛冲向外婆,声音嘶哑地咆哮:“你怎么看的孩子!啊?!她才多大!你怎么看的啊!”外婆嗫嚅着,想辩解,想搬出她的“主”,但在女儿燃烧着怒火和悲痛的目光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春在诊所躺了几天,终于退了烧,悠悠转醒。她眼神茫然,似乎不认识眼前憔悴的母亲。额头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林春妈心如刀绞,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儿,像捧着一件失而复得却已破碎的珍宝。她一分钟也不想让林春再待在这个地方。
“走,春儿,妈带你回家。”她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决绝的坚定。她收拾起林春那点可怜的衣物——里面甚至还有那根沾着血迹和尘土的麻绳。她抱着头上缠着纱布、神情呆滞的女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外婆家那扇沉重、仿佛也带着枷锁的老木门。
外婆站在门口,看着女儿和外孙女离去的背影,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下意识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嘴唇翕动,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堂屋里,宝儿舅舅依旧坐在阴影里,发出无意义的“啊啊”声。外公沉默地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块未完工的木头,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望着远山,眼神空洞,像一尊被遗忘在岁月里的、伤痕累累的木雕。
九十二天的寄居,像一场荒诞而残酷的梦。梦醒了,带走了林春婴儿时期的最后一点混沌,留下额头上一条永不消逝的疤,和一种深植于灵魂深处、对“家”的原始恐惧与疏离。这根名为“家”的绳索,在她生命伊始,就勒出了第一道带血的痕。